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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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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我已决心不见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释,或者表白全部爱情,而这是决不会发生的),
我已失去希尔贝特,但我却更爱她(我比去年更强烈地感到她对我是多么重要,去年的每天
下午,我都能如愿以偿地和她在一起,以为我们的友谊不受任何威胁)。毫无疑问,此刻我
憎恶这个念头:有一天我会对另一个女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这念头从我这里夺去的不仅仅是
希尔贝特,还有我的爱情和痛苦,而我是在爱情和痛苦之中,在眼泪中努力确定希尔贝特的
意义的,现在却必须承认这爱情和痛苦并非她所专有,它们迟早会献给另一个女人。因此—
—这至少是我当时的想法——我们永远超然于具体对象之外,当我们恋爱时,我们感到爱情
上并未刻着具体对象的名字,它在将来,在过去,都可能为另一个女人(而不是这个女人)
诞生:而当我们不恋爱时,我们以明哲的态度对待爱情中的矛盾,我们随兴所至地高谈阔
论,但我们并不体验爱情,因此并不认识它,因为对爱情的认识具有间歇性,感情一出现,
认识即消亡。我将不再爱希尔贝特,我的痛苦让我隐约窥见我的想象力所看不到的未来,当
然,此刻还来得及向希尔贝特发出警告,告诉她这个未来正逐渐成形,告诉她它的来临是迫
近的,甚至无法避免的——如果她希尔贝特不来协助我对那尚在萌芽状态的未来的冷漠进行
摧毁的话。多少次我想像给希尔贝特写信,或者跑去对她说:“请注意,我已作出决定。此
刻是我最后一次努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很快我就不再爱你了!”可这又何必呢?我
有什么权利责备希尔贝特无动于衷呢?我自己不是对除她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而并不引咎
自责吗?最后一次!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事,因为我爱希尔贝特。但是对她来说,这就好
像是友人在移居国外以前写信要求来访一样,而我们往往予以拒绝(仿佛拒绝爱我们的讨厌
女人),因为我们在盼望快乐。我们每天所支配的时间具有弹性,我们所体验的热情使它膨
胀,我们所引起的热情使它收缩,而习惯将它填满。
  此外,即使我对希尔贝特讲,她也听不懂。我们说话时,总以为听话者是我们自己的耳
朵,自己的脑子。我的话语仿佛穿过暴雨的活动水帘才到达希尔贝特那里,拐弯抹角,面目
全非,仅仅是可笑的声音,而再无任何含义。人们借话语所表达的真理并不具有不可抗拒的
确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真理才能在话语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论
战中,某人不顾种种论据证据,将对立面的理论斥为叛逆,但是后来他却皈依了这个最初被
他憎恶的信念,而原先徒劳传播这个信念的人却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杰作,对于高声朗
诵的崇拜者来说,它当然是传世之作,无需证明,而听者却认为它毫无意义或者平庸无奇,
但后来听者也承认这是杰作,可惜为时太晚,作者已无法知道。同样,在爱情上,不论你做
什么,障碍决不会被绝望者从外部摧毁;只有当你对它们不再感兴趣时,它们才会从另一方
面,被不爱你的女人的内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试图推倒但总不成功,如今它却突然倒坍,
但对你已毫无意义。如果我将自己未来的冷漠及其防止办法告诉希尔贝特,她会以为我这样
做表明我对她的爱情和需求超过她的估计,因此她更讨厌和我见面。确实,正是爱情使我比
她更清楚地预见到这个爱情的结束,因为我连续处于前后矛盾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可以通过
写信或见面对希尔贝特发出这个警告,因为这段时间说明我并非须臾离不了她,并且向她证
明没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向她说起我,而那口
气使她认为是我央求他们这样做的。每当我得知戈达尔、我母亲、甚至诺布瓦先生用笨拙的
话语破坏我刚刚作出的牺牲,践踏我的克制态度所获得的结果时(他们使她误认为我不再保
持克制),我感到双倍的气恼。首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回避必须从头开始,因为
那些讨厌的人在我背后破坏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尽弃。不仅如此,我和希尔贝特见面的愉
快也会减色,因为她不再认为我在体面地顺从,而认为我暗中活动,以谋求她不屑于赏赐的
会晤。我诅咒人们这种无聊已极的闲言碎语,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深深地伤害我们,而并无
使坏或帮忙之意。他们什么也不想,为说话而说话。有时是因为我们未能对他们保持沉默,
而他们的嘴又不紧(和我们一样)。当然,在摧毁爱情的这项残酷工程中,他们的作用远远
比不上两个人——这两人往往在一切即将圆满解决时使一切付之东流,其中一人出于过度的
善意,另一人出于过度的恶意,而我们并不像怨恨不识时务的戈达尔之流一样怨恨这两个
人,因为第二位是我们所爱的人,第一位是我们自己。
  每次拜访斯万夫人,她总邀请我和女儿一道喝午茶,而且叫我直接给她女儿回信,因
此,我常常给希尔贝特写信,在信中我没有选用我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词句,而仅为我的眼泪
寻找最温柔的河床,因为遗憾和欲望一样,并不试图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满足。当一个人
恋爱时,他的时间不是用来弄明白他的爱情是怎么回事,而是用来促成明天的约会。当他放
弃爱情时,他不试图理解自己的悲伤,而是试图向引起这种悲伤的女人献上他认为最动人的
话语。他说的是他认为有必要讲的,而对方不会理解的话,他在为自己说话。我写道:“我
原先以为这决不可能,唉!看来这并非十分困难。”我还说:“也许我再不见你了。”我的
话避免冷淡(她会认为那是矫揉造作),但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我在流泪,因为我感到它们
表达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下一次她托人要求和我见面时,我
也会像这次一样鼓足勇气不让步,这样一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我会逐渐达到因长久
不见面而不想见面的状态。我流泪,但是我有勇气(而且感到愉快)牺牲和她相会的幸福,
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了。我假定—
—尽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爱我,正如我最后那次拜访她时她说的那样,我假定她的厌倦
情绪不是出于对我的厌烦,而是出于嫉妒的敏感性,出于和我相似的虚假的冷漠,这种假定
仅仅使我的决定不那么残酷。我想象在几年以后,当我们彼此相忘时,我回顾往事,对她说
我此刻写的信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会回答:“怎么,你当时爱着我?你知道我多么盼望这
封信,多么盼望和你见面,这封信使我哭得多伤心!”我从她母亲家一回来便动手写信,虽
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制造误会,但这个想法,由于它带来的忧愁,也由于它带来的愉快(我
想象希尔贝特爱着我),促使我把信写下去。
  当斯万夫人的“茶会”结束,客人们告辞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如何给她女儿写信,而戈
达尔夫人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种事情。她“巡视”一番,毫无例外地向斯万夫人赞扬客厅的新
家具,醒目的新“添置品”,在其中发现奥黛特在拉贝鲁丝街的前寓所里某几件东西(虽然
为数极少),特别是她的吉祥物——宝石雕成的动物。
  斯万夫人从一位受她敬重的朋友那里学到了“过时”一词,它打开(新的眼界,因为它
所指的恰恰是几年以前她认为“时髦”的东西,因此这些东西便统统隐退,与曾作为菊花支
撑的金色格子架、许多希鲁商店的糖果盒,以及印有花饰的信纸堆在一起(还不算装饰壁炉
板的硬纸钱币,早在她认识斯万以前,一位颇有修养的男人就劝她将它们收起来)。此外,
在这些暗色墙壁(与斯万夫人稍后的白色客厅完全不同)的房间中,在这种艺术气质的紊乱
和画室般的杂乱中,远东风格在十八世纪风格的进逼下节节败退,斯万夫人为了使我更“舒
服”而拍打的椅凳上绣的是路易十五式的花束,而不再是中国龙。她经常呆在房间里,她
说:“我很喜欢这间房,常常使用它。我不能生活在怀有敌意的、陈腐的东西中间。在这里
我才能工作。”(她并未说明是画画还是写书;当时那些不愿无所事事,想有点作为的女人
开始对写书感兴趣)。她的周围都是萨克森瓷器(她说这个字时带英国音,她喜欢这种瓷
器,甚至不论谈到什么都说:这真漂亮,就像萨克森瓷器上的花)。她爱惜它们,甚过往日
的瓷雕像和瓷花盆,唯恐无知的仆人碰坏它们。他们那无知的手常使她惶惶不安,使她大发
雷霆,而斯万这位如此温顺和彬彬有礼的主人,竟目睹妻子吵吵嚷嚷而毫无反感。清醒地看
到缺点,这丝毫无损于爱情,而是相反,使缺点更为可爱。如今,奥黛特在接待熟朋友时不
再穿日本睡袍了,而是穿色彩鲜艳的皱丝浴袍,她用手抚摸胸前那花纹图案中的泡沫,她浸
泡在其中,悠然自得,随心嬉戏,她的皮肤如此清凉,呼吸如此深沉,仿佛丝袍在她眼中并
非像布景一样的装饰品,而是满足她对容貌和卫生的苛求的,如tub(澡盆)和footing
(散步)一样的必需品。她常说她宁可没有面包,也不能没有艺术和清洁,她常说,如果
《蒙娜丽莎》被烧毁,那会比“大量”朋友被烧死使她更为悲痛。这些理论在她的朋友们看
来似乎荒谬绝伦,但却使她显得出众,因而引起比利时大臣每周一次的来访。如果以她为太
阳的这个小世界的人们得知她在别处,例如在维尔迪兰家,被认为是蠢女人的话,一定会大
惊失色。由于头脑灵活,斯万夫人更喜欢和男人来往,而不大喜欢和女人来往。当她评论女
人时,总是从风流女人的角度出发,挑剔她们身上不受男人欣赏的地方,体型粗笨哪,面色
难看哪,尽写错字哪,腿上汗毛太重哪,气味难闻哪,眉毛是假的哪,不一而足。相反,对
曾宽厚待她的某个女人,她便不那么尖刻,特别是当这女人生活不幸时。她巧妙地为这女人
辩护说:“人们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敢保证她是个好人。”
  如果戈达尔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旧日的朋友长时间没见到奥黛特,那么他们一定很难认
出奥黛特客厅的摆设,甚至很难认出奥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轻许多!当然,这一方
面是因为她发胖了,既然身体更健康,显得那么神色安祥,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另一方面
是由于她的新发型,光滑平整的头发增加了面部的宽度,玫瑰色的粉使脸更有神采,昔日那
棱角过于鲜明的眼睑和侧面现在似乎柔和多了。这种变化的另一个原因如下:奥黛特到了中
年,终于发现或者说发明她自己的独特面貌,某种永恒的“性格”,某种“美的类型”,于
是她在那不协调的面部轮廓上——它曾被飘忽不定、软弱无能的肉体所左右,最轻微的疲劳
使它在霎那之间长了好几岁,仿佛是暂时的衰老,因此,长久以来,它根据她的心情和面色
而向她提供一个零散的、易变的、无定形的、迷人的脸——贴上这个固定的脸式,仿佛是永
不衰退的青春。
  斯万的房间里没有别人给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尽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
但那神秘和胜利的表情仍能使人们认出她那洋洋得意的身影和面庞。他房间里只有一幅十分
简单的老式照片,它摄于奥黛特贴上固定脸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
未被她发现。然而,斯万忠实于另一种观念,或者说他恢复原有的观念,他在这位处于走动
和静止之间的、脸色疲惫、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妇身上所欣赏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确实,他
仍然喜欢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画中人。奥黛特却相反,她不是极力突出,而是弥补和
掩饰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欢的东西,它们在艺术家看来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为女
人,认为这是缺点,甚至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位画家。斯万有一条精美的、蓝色和粉红色的东
方披巾,当初他买下来是因为《圣母赞歌》①中的圣母也戴这样一条披巾,但是斯万夫人从
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听任丈夫为她订做一套衣服,上面饰满了雏菊、矢车菊、勿忘草、风
铃草,和《春》②一模一样。有时,傍晚时分她感到疲乏,斯万便低声叫我看她那双沉思的
手,它们那无意识的姿势就像圣母在圣书上写字(那里已经写着《圣母赞歌》)以前往天使
端着的墨水瓶里蘸墨水的姿势一样灵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万接着说:“您千万别告诉她,
她要知道了准会改变姿势。”
  ①波提切利的作品。
  ②波提切利的壁画。

  除了斯万情不自禁地试图在奥黛特身上发现波提切利的忧郁节奏以外,在其他时刻,奥
黛特的身体是一个统一体,它全部被“线条”圈住,线条勾划出这个女人的轮廓,而对旧款
式的崎岖线路、矫饰的凸角和凹角、网络以及分散杂乱的小玩意统统删去,而且,凡当身体
在理想线条内侧或外侧显出错误和不必要的弯曲时,这条线便大胆纠正大自然的错误,并且
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弥补肉体和织物的缺陷。那些衬垫、其丑无比的“腰垫”已经消失,带
垂尾的上衣也无影无踪,以前,这种上衣盖过裙子,并且由僵硬的鲸须撑着,一直给奥黛特
一个假腹部,使她仿佛是一堆七拚八凑的、零散的构件。如今,流苏的垂直线和褶裥饰边的
弧线已被身体的曲线所取代,身体使丝绸起伏。仿佛美人鱼在拍水击浪,贝克林纱也具有了
人性,身体从过时款式那长长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挣脱出来,成为有机的、活生生的形
式。然而,斯万夫人喜欢并善于在新款式中保留旧款式的某些痕迹。有时,我晚上无心工
作,又知道希尔贝特和女友们看戏去了,便临时决定去拜访她父母。斯万夫人通常身着漂亮
的便服,裙子是一种好看的深色(深红色或桔红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义,
裙子上斜绣着一条宽宽的、镂空的黑丝带,使人想到旧日的镶褶。在我和她女儿绝交以前,
有一天,春寒料峭,斯万夫人邀我去动物园。她走热了便或多或少地敞开外衣,露出衬衣的
齿状饰边,仿佛是她几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轻微的齿形贴边。她的领带——她
忠实于“苏格兰花呢”,但是颜色柔和得多(红色变为粉红色,蓝色变为淡紫色),以致人
们几乎以为这是最流行的闪色塔夫绸——以特有的方式系在颔下,人们看不出它在哪里打
结,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带”。如果她再“坚持”一段时间,那么,年
轻人在试图解释她的服饰时会说:“斯万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个时代,对吧?”优美的文体
在于将各种不同形式重叠起来,暗藏在其中的传统使它更臻优美,斯万夫人的服饰也一样。
对背心及圆结的朦胧回忆,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①趋向,甚至加上对“跟我来,年
轻人”②的遥远而模糊的影射,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重现(不完全的重现)在眼前的具
体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让裁缝或妇女服装商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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