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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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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客人要喝,我去拿就是了!”
  “老爷爷,您在那儿做什么呀?”
  “明天有驮夫要去鞍马,我要托他带信给朋友,正在写呢!可是得一个一个字的慢慢想,累得手臂都僵了!烦死人了,你别吵我。”
  “咦,您老想得腰都弯了,还记不得字吗?”
  “你这小鬼,又耍嘴皮子了,讨打呀!”
  “我来帮您写。”
  “你在说笑呀?”
  “我说真的!哈哈!芋头的‘芋’哪是这样?您写的是竹竿的‘竿’啊!”
  “啰嗦!”
  “我不是啰嗦!我就是看不下去。老爷爷!您要送竹竿给鞍马的朋友吗?”
  “要送芋头。”
  “那就不要逞强,改成‘芋’不就得了吗?”
  “我要是知道,开始就不会写错了。”
  “咦不行呀!老爷爷这信除了您之外,没人看得懂啊!”
  “好吧!那你写写看。”
  老爷爷把笔递给他。
  “我写,您别抱怨,别抱怨喔!”
  酒馆的小伙计城太郎拿着笔,坐在入口处的横木框上。
  “你这个笨蛋!”
  “什么?您不会写字,还骂人笨蛋。”
  “你鼻涕流到纸上了!”
  “哦!是吗?这算是小费好了。”
  他揉了揉那张纸,擤了鼻涕之后才丢掉。
  “好了!要写什么?”
  他握笔的姿势很正确,把客栈老爷爷讲的话,熟练地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早上没带雨具就出门的客人,踩着泥泞的马路,拖着沾满泥的鞋子,脚步沉重地进门来了。他把遮雨用的麻袋往檐下一丢,说道:
  “啊啊,梅花也快谢了!”
  他一面看着这棵每天早上让他心情愉快的红梅,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袖。
  正是武藏。
  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武藏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板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武藏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武藏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板,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 ①。”
  “不要那么多。”
  “三合 ②。”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宫本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武藏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干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湿淋淋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武藏到井边冲洗完毕,换上干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16)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板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宫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板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武藏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托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荡荡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武藏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武藏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17)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 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武藏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武藏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武藏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武藏怀里,抱着他说:
  “大骗子!”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小家伙!”
  武藏亲切地抱着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武藏终于开口道:
  “谁是爱哭虫呀!”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城太郎摇着身体,说道:
  “大人可以骗小孩的吗?昨天晚上您才说要收我为徒,可是今天却丢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这样做吗?”
  “是我不好!”
  他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变得像在撒娇一般,吸着鼻涕,小声饮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但是,你有父亲,有主人,没经过他们同意,我不能带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们商量后再来。”
  “那您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板说过了吗?”
  “嗯”
  他终于安静下来,从身旁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原来是用来擤鼻涕。
  宫本武藏 水之卷(18)
  “那你主人怎么说?”
  “他说‘去吧!’”
  “唔”
  “他说像你这样的小毛头,有头有脸的武术家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刚好当你的师父。临别时还送我这把木剑。”
  “哈哈哈哈!你老板真有趣!”
  “后来到客栈爷爷那儿,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随手就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客栈’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下雨没斗笠,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拜师之礼算是完成了。武藏也死了心,知道是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这小孩的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还有自己的宿缘,武藏也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照顾这个小孩,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好奇的问:
  “那是什么?”
  “昨晚我拿酒去给大叔的时候,不是说过店里有个浪人抓着我硬是问了很多关于大叔的事吗?”
  “对,你提过这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的时候,那个浪人醉醺醺地又问同样的问题。他喝得烂醉,总共喝了两升喔!最后,还写了这信,叫我交给大叔。”
  “?”
  武藏斜着头,狐疑地翻过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
  本位田又八
  字迹潦草,纠在一起。看起来连字体都醉了。
  “啊又八写的”
  他急忙打开信封。武藏读着信,又是怀念又是悲伤,心情非常复杂。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虽然不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是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写着:
  伊吹山下一别以来,无法忘怀乡土,更难忘旧友。不想日前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见面与否,举棋不定,因而到酒馆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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