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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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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老明合着眼睛,听贵他娘答话,老半天没有声音,他说:“你别听人们瞎念叨,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
    贵他娘说:“人们念叨,是捕风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朱老明说:“谁准知道?磨牙就是了。”
    贵他娘说:“就怕大贵不干。”
    朱老明说:“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贵他娘说:“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好?”
    朱老明说:“模样好是一个,也聪明伶俐。再说,象咱这户人家,寻人家什么主儿?比咱强的,人家不寻咱,比咱不强的,人儿再长得不象个样子,大贵也不干。春兰,咱就是图个好人儿。”
    贵他娘抬起头,迟疑了半天,听得朱老明说,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儿,说:“商量商量再说吧!”
    朱老明说:“我想保保这个媒,我先跟涛他娘透透,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也许一口答应下。”
    贵他娘说:“不就说嘛,要是说不明白,春兰一过门,老婆子还发懵哩!”
    说到这里,朱老明站起来,抬起头向着天上长叹一声,说:
    “咳!都是为儿女操心哪!”
    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说走回家去,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摸对了道,走到小严村。一进严志和家小门,就放开嗓子喊:“志和在家吗?”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来了,问:“明大伯你来吧!他没在家。”
    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进去。摸到窗户根前,说:“他干什么去了?”
    涛他娘说:“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俩,成天价没了别的事儿了。”
    朱老明隔着窗户,一句一句地转着弯、捡着柔和话,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
    涛他娘笑了说:“早该这么着。”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可想起运涛来:“咳!那孩子,他还在监狱里!”她想说同意,怕将来对不起运涛,想说不同意,可叫春兰等到多咱?犹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说:“行啊,大贵也到年岁了!”
    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又不好断然决定,怕伤了涛他娘的心。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是大贵也罢,不是大贵也罢,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了。就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运涛还在监狱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要是叫他知道了,还恨他这个不明理的大伯呢!”
    涛他娘听了这句话,低头扬头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红起来,睒着眼睛说:“十年……十年监牢,可也是个年月儿,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在屋里?”自从运涛入狱,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又流泪说:“咳!春兰,孩子年轻轻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
    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唉声叹气了半天。涛他娘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运涛在监狱里,咱拽也拽不出他来。春兰在家里,活活地等着,可为什么哩?”
    其实,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不只在运涛。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也打算过这件事。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不用说春兰不如意,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驴头呢,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离不开春兰,一定要寻个“倒装门”儿,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这人儿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她看不中的人儿,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她也不干。这点脾性,乡村当块的人们谁也知道。甚至连那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说:“人们都说,春兰那孩子长得高了,也黄了瘦了。”
    朱老明一说,涛他娘又流下泪来,她想运涛,又舍不得春兰。虽是两家,春兰就象在她家里长大的。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他们一块儿长大。又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说不定等运涛出来,春兰也就老了。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春兰也看不见运涛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朱老明听涛他娘半天不说话,心上想:“咳!可怜见儿!涛他娘还以为运涛是十年监禁,不承想这一辈子娘见不到儿,春兰也见不到运涛了。可是早晚也少不了这一场剜心的痛啊!涛他娘要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不能光为运涛,也得替春兰着想。还不如把春兰给了大贵,久后一日运涛要是有命出狱,再给他粘补别的人,普天下好闺女多着呢。咳!难死老人们了!”他一边想着,拿起拐棍走出来。叹了一声,说:“也够涛他娘操心的了!”
    涛他娘说:“你走吗?不进来暖和暖和?”
    朱老明说:“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该做点吃的了。”
    朱老明从严志和家走出来,才说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驴头。”他又迈开脚步,走到老驴头家。一进大门,就喊:“老驴头在家吗?”进了二门,老驴头掀开门上的蒿荐,探出半个身子,弯着腰笑了说:“是朱老明,快屋里来吧!”
    朱老明走到屋里,春兰忙拿笤帚扫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她又背过脸儿,低下头做针线。
    老驴头说:“老明兄弟!可轻易不到我门里来……”
    朱老明说:“我衣裳破,瞎眯糊眼的,进不来呀!”老驴头说:“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里有我老驴头啊?”
    朱老明说:“今天来,有个好事儿跟你说说,你喜欢哩,咱就管管,不喜欢也别烦恼。”
    老驴头呲出大黄牙说:“你说吧,咱老哥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老明说:“咱大贵回来了,我说给他粘补个人儿,想来想去想到你这门里……”
    朱老明和老驴头说着话,他不知道春兰就在炕那一头,做着活听着。她听来听去,听说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拿着活计,一只手拿着针线,两只手抖颤圆了,那根针说什么也扎不到活计上。
    朱老明继续说:“我左思右想,你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么几亩地……”
    春兰听到这里,脸上热辣辣的,红得象涂上胭脂,伸起脚咕咚地跳在地上。通、通、通地三步两步迈到槅扇门外头,春兰娘也就跟出来。
    老驴头哈哈笑着说:“行倒是行,俺俩做了亲家,先说有人给我撑腰板了,少受点欺侮。可是这闺女跟运涛……运涛还在监狱里。”
    朱老明说:“不能光为运涛,也得为春兰。你跟闺女说说,要是说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做成了。”
    老驴头说:“你看,俺老两口子守着她一个,她出门走了,俺俩要是有个灾儿病儿,连个做饭的人儿也没有。再说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老驴头这么一说,朱老明紧跟着问:“没的,叫春兰在你门里住一辈子?”
    老驴头说:“我想寻个‘倒装门’,又是女婿又是儿。”说着,又嘻嘻笑了半天。说:“你要是说着老忠把大贵给了我,将来我这门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有二贵一个,也够他老两口子享受一辈子的。”
    朱老明说:“这样一来,你们老了,有一儿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错,街坊四邻也少结记你们,可是大贵也得干哪!”
    老驴头说:“跟老忠说说吧,咱乡亲当块儿,谁家人人口口、那厢屋子那厢炕都知道,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听。老忠和大贵同意了,我这几间房子几亩地,也就成了他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春兰娘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老明哥!老忠舍得吗?那么大小伙子了?”
    朱老明说:“反正是这么个两来理儿,大贵不上你家里来,春兰就上他家里去。”
    一边说着,几个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来。春兰正在灶堂门口烧火做饭,她听到这刻上,就完全明白了。但当前占据她思想的不是大贵,是运涛。象有两只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着她。那个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难使她一下子忘下。于是,思想就象静下来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卷上来,鼓荡着喧哗着,激动着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静下去。她把饭做熟,也没吃,就走回屋里。灯也没点,一个人趴在炕席上,两只手抱起脑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驴头和春兰娘摸着黑影喝稀粥,老驴头看不见春兰端碗,问:“春兰又不吃饭了?”春兰娘说:“可不是,又哭哩!”自从运涛陷在监狱里,春兰不吃晚饭,半夜里一个人抽泣,已经不是一次了。可是,当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驴头吃完了饭,摸着黑影走到屋里,坐在小杌凳上,看着春兰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不小了,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本身的事儿不跟你商量,可跟谁去说呢?大贵,你们小里常在一块,再说当兵回来,长得越发的壮实了,你看怎么样?”
    老驴头一说,春兰哇地哭出来。老驴头又生起气来,拍打着大腿说:“你看,这是跟你商量哩!你这是为什么?”
    春兰一行哭着,说:“什么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饭,你多嫌我。早晚我拉着一枝枣树棘针,端着个破瓢,要着饭吃离开你这门……”
    春兰这么一说,老驴头也火了,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谁又多嫌你来!”
    春兰见老驴头发了火,跺起脚跟说:“你,你,就是你!
    早先儿你就为冯家老头谋算我!”
    春兰娘赶上去插嘴说:“运涛要是十年不回来呢?”
    春兰说:“我等他十年!”
    春兰娘又问:“他要一辈子不回来呢?”
    春兰说:“我等他一辈子。”
    老驴头一听,可不干了,一下子闪开怀襟,脱了个光膀子,拍着胸膛说:“你瞎说白道,当爹的穷了一辈子倒是情真,可没有鬻过儿卖过女!”
    父女两个,闹得不可开交。春兰自从运涛坐了狱,哭哭啼啼,天天想念。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饮泣。多少屈情郁积在心里,今天象黄河决口一样,哇啦地哭起来。一边哭着,心上想念着运涛。一想起运涛,心上越发地难受。她猛地把脑袋一扎就往外跑,说:“今日格我活尽了命了!”一股劲出了大门,望着井台上跑。
    春兰娘看她要去跳井,抬起腿追出来。春兰一出门,碰上一个人从街上黑影里走过来,说:“谁?谁?是谁?跑什么?”春兰一听是忠大伯,停住脚楞住。春兰娘一五一十地对朱老忠说了,说到春兰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样,跺着脚对春兰娘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又折掇她?春兰!
    你给我回去!”
    春兰听得说,悄悄地走回来,也不哭了。朱老忠走到春兰家里,对老驴头说:“闺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还疼。你们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干!”
    老驴头说:“我那天爷!谁折掇她来,谁家闺女不出阁呢!”
    朱老忠说:“俺春兰就是等着运涛,看你们怎么的?大贵要是成亲,去找别人。”
    老驴头说:“好,她不愿出聘,叫她在家里老一辈子,我再也不管了。”
    朱老忠说:“管,你也得管好。这么大的闺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
    朱老忠看老驴头和春兰娘不再说什么,春兰也不哭了,就抬起腿走出来。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为了组织农民宣传队,还要去找严志和。
    婚姻事情,在春兰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锁井镇上来讲,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目前家家户户,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是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
    锁井镇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两个集日。每逢集日,有成车的棉花,成车的粮食拉到集上。有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柴的、卖菜的。有木货铁货、农器家具、匹头苇席,要什么有什么。
    那天早晨,老驴头还没有起炕,就叫春兰:“春兰!春兰!
    今日格你跟我赶集去。”
    春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问:“干什么?爹!”
    老驴头说:“咱去赶个集,卖点菜什么的,换个钱好采办点年货,快该过年了。”说着,伸了伸胳膊,觉得很冷,重又缩回去,蜷伏着腰睡了一会。才说披上棉袄起炕,一阵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在他身上。他又把棉袄向上一耸,盖住头温了温。伸上袖子,拿起烟袋来抽烟。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两袋烟,棉袄还是暖不过来,又盘着脚合了一会眼。他上了年纪,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觉得脊梁上发凉。
    春兰娘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忙起呀,不是去赶集吗?”
    老驴头问:“今日格是小集大集?”
    春兰娘说:“大集。”
    老驴头才穿上棉裤,他又想起来:这几天身上老是觉得痒,兴许是长了虱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兰给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脱下棉裤来拿虱子,拿得不解气了,伸出牙齿,顺着衣裳缝咬,咬得咯嘣乱响。
    春兰娘又说:“饭熟了,还不起?”
    老驴头穿上裤子,再穿袜子,才穿上袜子,裤腰带又找不见了。翻着被窝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来在屁股底下坐着。
    老驴头吃了饭,拿了两只筐,拾上几捆葱,几辫蒜,抱上两抱白菜。叫春兰挑上头里走,自己背了秤,在后头跟着。
    一过苇塘,就听得集上的喧闹声,早就人多了。
    春兰挑着担子在集上走,看见昨日晚上有人把农会的标语和告农民书,贴在聚源号的门外头。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号对过,挤了个空摆上摊。不一会工夫,聚源号门前挤了一堆人,都在那里看传单。朱全富老头,看了会子传单,从人群里挤出来,捋了捋胡子,摇着头说:“咳!又出了一宗税。”
    老驴头把秤递给春兰,赶过去问:“你说什么,出了什么税?”
    朱全富老头说:“割头税。”
    老驴头问:“什么叫割头税?”
    朱全富老头把割头税的事,告诉了老驴头。说一块七毛钱,老驴头还不惊,后头那一大堆零碎儿可值钱不少,他又问:“墙上贴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朱全富说:“那是出了农会,出了共产党,要反割头税!”老驴头点了点长下巴走回来,嘴里不自觉地嘟念着:“咳!杀过年猪,也要拿税了!”他从春兰手里接过秤来,开始照顾买卖。
    平时都是他一个人赶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叫春兰在一边帮着。有抽袋烟的工夫,朱老星那个矮个子走过来,他头有点横长,满脸络腮胡子,眯细着细长的眼睛,蹒蹒跚跚地走着。听人们正吵吵杀过年猪拿税的事,他说:“种地要验契,吃盐要加价……杀过年猪也拿税钱,这玩艺更是节外生枝!”
    伍老拔拖着两条长腿,象长脚鹭鸶,一步一步迈过来,提高嗓子大喊:“这年头,兵荒马乱不用说,又要割头税,真是万辈子出奇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交割头税。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说:“城里出了农会,要反割头税。冯家大院包了全县的割头税,刘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他们有衙门里的公事,我有这个……”说着,解开怀襟,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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