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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思辨 作者:杨东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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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种结构方式独特的女书,据说它是属于吉玛人的。
    我以前做过女书的考证,我认为女书的溯源应该始自人类的母系社会,它是女权在文化方面的表现之一。现今存留的女书,是人类母系社会在文化上的遗迹。
老尚的这份资料,是从西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那是一张四五寸见方的纸片,空白留黑,形式有些象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迹模糊得多。这种女书拓片的原初形态究竟是什么?石头?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这拓片做了复制,觉得它很有研究价值。或许,正是出于对吉玛人母系社会形态和吉玛人女书的浓厚兴趣,我才去了吉玛山。
    从昆明出发,顺着滇湎公路西行。两天后的早上,我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是很难行车的,所幸山路上常有过往的马帮,带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做冕诺的吉玛人。
冕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麻布短衣的外面套着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袄,一条胳膊向外袒露,脑袋上扣着一顶汉人的灰礼帽。冕诺的牙齿挺白,脖子和脸膛是黑红色的,望上去就象乌木一般挺直而粗犷。
    陡峭的山路满是赭红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低下头,就看到江槽里涛飞浪卷,对岸峡谷边的岩石层层迭迭,让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额上的皱纹。沙沙拉拉的马蹄声单调地响着,山路旁的枫香树寂寥地晃着,一只孤独的岩鹰在空中凝然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冕诺的歌声突然从马背上响起来。
    “麻布的腰带织好了,赶马的哥哥你还没有回来”
    歌声飘飞着,盘旋着,驾着江风在峡谷里回荡。江上的水雾濡湿了它,于是它就感伤地坠落在那水雾之中。
    冕诺唱上几句,就要擎起手里的皮袋囊,咕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上几口。
    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着学。
    冕诺听了,惊奇地说,“于,你学得快。你唱,这样。女楼的窗子,会开——”
    “什么女楼,窗子?”我不解地问。
    冕诺的帮手笑了,“落山的时候,太阳,咱们就进寨子了。女楼,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喽。”
    冕诺没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齿都隐在了绷紧的嘴唇后面。忽然,他眉头伤感地皱了皱,眼睛一闭,歌声又飞了起来:“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那歌的调子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唱了。
    “好,好!”冕诺连连称道,一伸胳膊,把那个皮袋囊递给了我。
    我照着他的样子,擎起来向喉咙里灌。皮袋囊里的水犹如活了一般汩汩地向嗓子眼里钻,即刻间便有绿树叶子一样的清香升起来,继而,舌上又品到了绿树叶子特有的那种淡淡的苦涩,辣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一并袭来。
    我猝不及防,连连咳呛。
    冕诺和他的帮手笑得差点儿从走马上滚摔下来。
    那不是水,是苦荞酒。
    用苦荞酒润喉咙,我跟着冕诺走了一路,学了一路的歌。
    冕诺的帮手说的不错,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吉玛人居住的村寨。
那是一个依山而筑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楼围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散落在苍茫的暮色里,灰蓝色的雾霭袅袅地升腾起来,于是那些迷朦的木楼就象遥远的梦一般若隐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冕诺家那间宽大的正室在腥红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荡着,使我对身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觉。
    腥红色的光亮是从火塘里发出来的,木板拼排的地铺就搭在火塘周围,一家人全都围坐在地铺上,准备用饭。火塘的右边,坐着这个家里的女人们,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着冕诺的老祖母,然后依次是冕诺的母亲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们。
    火塘的左边坐着这个家里的男人,上首是冕诺的舅舅。我因为是远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长的舅舅旁边,接下来是冕诺的兄弟和外甥们。
    这是一个十几口人的血亲家庭,这里没有一个姻亲。
    冕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麂皮袋子交给了老祖母,袋子里装着冕诺此行挣来的钱。
    老祖母笑了,她摇曳着长裙站起来,虔诚地将那麂皮袋放在火塘边的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那是这个家庭的母亲石,它圆鼓鼓地隆起着,犹如女性丰满的胸乳。
    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放在母亲石的前面。老祖母将额头垂下,口里念念有词。
    霎时,所有的人都跟着诵念起来。
    诵念完毕,老祖母站起身,开始动手分发那些饭菜。盐水土豆、干菜咸肉、蒸扁头鱼乌木碗里盛满了饭菜,气氛也松快和热烈了。“拉努瓦”,“采尔珠”,“采尔珠”,“拉努瓦”——他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这两个词,他们向冕诺指着笑着。性格粗犷的冕诺居然红了脸,只管闷着脑袋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老祖母笑眯着眼,把一根骨头抛过来,打在冕诺的耳朵上。“冕诺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别的花?”
    冕诺急巴巴地想张口说话,不料却被一根鱼剌卡住了喉咙,他连连地咳着。
这一来,众人笑得更响。
    晚上,我和冕诺睡在畜厩旁边的屋子里,那是吉玛男人通常睡觉的处所。
我问冕诺,“‘拉努瓦’是什么意思?”冕诺说,“那是吉玛人的寨子。”我又问,“‘采尔珠’是什么意思呢?”冕诺却一口吹灭了油灯说,“睡吧睡吧,累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劳顿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过度的劳顿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实。四下里总有沙沙拉拉的响声,象是有人在走动。狗吠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地搅着,木楼就在那搅动里若有若无地晃
    我疲惫不堪地从梦的手臂里挣脱。
    山里的夜静得犹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上层飘摇。沙沙拉拉,沙沙拉拉,这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下层晃摆。
    “呜,汪汪——”狗的叫声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么东西打在了木屋的顶盖上!
    一切都不是幻觉。
    “冕诺——”我叫着。
    没有人应声。我爬起来,向屋角走去。那里是冕诺睡觉的铺板,毛毡是空的,冕诺没在那儿。我披上衣服,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沙沙拉拉的响声更清晰了,有清凉的水打在脸上,那是雨。风摇动着葳蕤的树冠,分明看到楼上的窗户里有桔红色的烛光亮着。树冠再摇,光亮又没有了,似乎从来就不曾亮过。
    我满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内。躺在铺板上,我大睁着眼睛,等着冕诺。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
    “于,兄弟,起来,起来,该吃早饭了。”有人在推我。
    屋内白亮亮的,那是眩目的阳光。冕诺的脸在那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我问冕诺。
    “哪儿也没去呀?象猪一样,我,整夜都睡在那儿。”
    冕诺指着他的那块铺板,懒洋洋地回答。
    难道真的是我在做梦吗?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冕诺的脚。他脚上穿的那双麻鞋湿漉漉的,象是两只淋了雨的大鸟。
    吉玛山犹如一个丰满的睡美人,仰卧在梦姆湖边。在她的左边,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边,是松拉男山。甲楚山细长,显得有些瘦弱,松拉山圆矮,露出几分颟顸。按吉玛人的说法,吉玛山是母亲,甲楚和松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气势上,都无法与母亲山相媲,望着这男山和女山,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显然,在吉玛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朝母节”是吉玛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清晨起,吉玛人就随着太阳的脚步从各自的寨子汇聚到梦姆湖畔,到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梦姆湖畔的笑声也到了最灿烂的时候。于是,祭山的仪式开始了,达曼大巫师披着法衣,戴着尖顶法帽,一手擎起巫棒,一手摇着符咒,面对高山大湖,口里念念有词。在他的身后,吉玛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着大巫师一起念诵,向母亲山祈福。
    是那种千流向海的声势,是那种万物归一的汇融,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诺的身后跪下了。恍惚间我也成了一个吉玛人,远祖的母亲就高踞在上,让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仪式结束之后,湖畔的男男女女们就象欢乐的鸟儿一样,开始自由自在地玩乐。他们形神开放,无拘无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幸福和快乐都是母亲给予的。
    我和冕诺从树林间走过,我看到林中挂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长裙的吉玛姑娘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个个洒脱得如风如云。草地上有人在扎花,一篓篓的马樱花,花朵又厚实又鲜艳。姑娘们把花一圈圈地扎在蓝头帕上,于是,蓝头帕就成了颤悠悠的花环。姑娘们把花扎在弯弯的牛角上,于是,弯牛角也成了颤悠悠的花环。
    更大的花环就扎在草地上,姑娘们用一根根柔软的树枝扎成了圆穹形的棚架,再把鲜艳的花朵扎上去,于是草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花的洞穴,它温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个吉玛姑娘就站在那花穴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金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金盏花,银盏花,我们开在一起吧,我们是一块草地上的花——“    姑娘的歌声刚落,我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回过头,看到大槭树下靠着一个挎腰刀的小伙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金梭鱼,银梭鱼,我们游在一起吧!“    我们是一个海子里的鱼——“    他们对了一阵歌,姑娘一转身,进了花穴,小伙子随后也跟了进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花穴的入口去唱,又有别的小伙子站出来对歌。对了几句,那姑娘忽然离开花穴,折回女伴中间。冕诺告诉我,这是姑娘不满意小伙子,不愿再睬他了。
    看着看着,我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怎么只见姑娘小伙子们钻进去,却不见他们出来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位吉玛姑娘站在了花穴的入口前。她一开口,我就呆了。我听过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声,可是如此独特的天籁还是即刻攫住了我。
她的嗓音象马樱花一样,并不浓美,然而却别具一种淡远的芬芳。那芬芳宛如梦姆湖水,湛蓝湛蓝的,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涌进我的心里。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开了口,我接上了冕诺教过我的这首歌。
    “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    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将她攫住了。我的歌声刚落,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她那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她那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飘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啊,人类的男性和女性为什么会用声带发出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为什么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会让对方耳热心跳如痴如醉?
    人类把这种声响叫做歌。
    她的歌是峡谷里的风,把皮帆一样的我打动了。我的歌是海子里的浪,让乌木舟一样的她摇荡了。
    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我听到了爆发般的轰笑声。在那笑声里,我看到她转身向花穴深处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诺在我的身边叫着,他使劲儿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么是“哦耶”,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花穴并不深长,我跑进去的时候,隐约地看到尽头处裙裾一摆,她就在那里消失了。我随后跟上,也从花穴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来,花穴的后面通着山岗,一棵棵高大的青冈木下,长着茂密的匐柳丛和花朵鲜艳的山杜鹃。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浓绿和嫣红中晃动,她并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她只管独自往山上跑。于是,我不无怅惘地停下了脚,然后慢慢地折返身。
    当我从花穴重新钻出来的时候,冕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于,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的哦耶呢?于,笨,她是在约你呀!”
    冕诺告诉我,我应该象那些吉玛小伙子一样,跟着姑娘一直跑进那深深的树丛里去。只要跟过去,她就属于你,不,你就属于她了。
    “哦耶”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夫妻,不,就是说爱人,不,就是说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说,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玛山有名的姑娘,多少小伙子做梦都想着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我想象不出,如果我跟着她到了树丛深处,我会怎么做。
    后来,我和冕诺离开了对歌的花棚,看赛马去了。
    那是在梦姆湖畔的另一处草地上,与歌场那边相比,这里少了些悠闲,却多了些热烈和紧张。那是一种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等级的混合赛,土枪声一响,一匹匹走马就驮着它的骑手在绿绒绒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这种赛马没有多少竞赛的激烈,却别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就象雪山下热气腾腾的温泉,就象峡谷里满坡满崖开得如火如荼的野杜鹃,看着那些异族的红男绿女们骑在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闹闹地拥挤着奔进,你会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涌动。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骑手在人们面前展现他们自身的活力。
    “于,你也赛一赛,骑着马?”冕诺向我提议。
    我饶有兴趣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对呀,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当年骑自行车,只用半天时间就学会了。后来在草原上,我也骑过几下高大的蒙古马。跟着冕诺到吉玛山来的时候,一路上不都骑着这种小走马么?它矮小温顺,稳当得很呐。
    在冕诺的张罗下,我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马。当我出现在赛手的行列时,立刻赢得了一阵掌声与喝彩。在吉玛人看来,一个外人出现在赛马的队伍里,无疑是件让人好奇的新鲜事。
    枪声一响,我就意识到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别人赛马和自己参加赛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在旁边当观众时,我觉得这种低矮的走马跑得并不太快而且稳当得很,可是坐在马背上,我才感到那种颠簸是多么的剧烈了。黑马的脊背象是一个巨大的拳头,随着每次颠簸不停地向我击打。地下的那些草丛犹如利箭,一支一支飞速地向我射来。
    我双腿夹紧马背,两手拼命地扯住缰绳,在万分的紧张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个骑手的英武姿态。可是,不行不行,我无法控制局面。摇摇晃晃,后仰前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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