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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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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和牛铃就觉得支书好,啊支书啥都好,如果支书不让水皮写标语,那支书就更好了。 
  窑场上,善人是帮冬生淤泥的,善人平常话不多,只是闷着头干活,但只要一歇息,谁一问起说病的事,善人就换了一个人,话多得能溢了出来。牛铃就给狗尿苔说:他那嘴多亏是肉长的,如果是木头石头做的,早烂了十回八回了!狗尿苔说:不见他拿书看么,他咋啥都知道?!他们就觉得善人是个不一般的人,古炉村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呢,既爱去和他黏糊,又害怕着不敢太黏糊。 
  在窑场干了三天活,第四天,歇息的时候,善人把水盆在窑顶放着,窑顶上温度高,水很快就热了,在那里洗头,狗尿苔和牛铃就偷偷跑到中山顶上的山神庙看稀罕。山神庙的门早就烂了,用包谷秆扎了个栅栏门,连锁都没锁,推开进去,庙实在是太小了,里边盘着一个新炕,连着炕垒着一个灶,一个窗子,窗前一张桌子和三个装粮装杂物的瓮,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下两个蒲团,一个火盆了。狗尿苔说:哦,山神的个头也不高么!山神庙里并没见山神的塑像,墙上连壁画也没有,牛铃说:你咋知道山神个头不高?狗尿苔说:庙就这么小么!他们在炕上和瓮里翻看,希望能有什么吃的,比如核桃呀,柿饼呀,红薯片子呀,但没有。牛铃又到锅灶角去寻,狗尿苔说:让我坐坐蒲团。善人一坐蒲团双腿能交叉着放到腿面上,狗尿苔放不上去。牛铃说:呀,鸡蛋呀,咱拿鸡蛋到窑顶上煮去!狗尿苔却蝎子蜇了似的叫道:啊花,花!牛铃说:鬼得很,鸡蛋藏在这儿,拿几个?狗尿苔说:是十几个?牛铃说:一共才六个。拿了两个过来,才发现狗尿苔仄了头在看门外,嘴里还在说:啊花!花!牛铃也往外看,问什么花,花呢?狗尿苔却说:飞了,变成鸟飞了。望着在空中转着圈的飞鸟,牛铃认得那是老栖在窑神庙房上的那一群鸟,红嘴,白尾巴。就敲打狗尿苔的头,说:你认不认得鸟呀,花,花,花你个头!狗尿苔却疑惑,明明看见是树上十几朵花的,花突然变成鸟了?那么是不是鸟都是花变的?! 
  等他们把鸡蛋拿到窑上,也取了个瓦盆盛了水放在窑顶上,善人说:要拿就多拿么,给窑场上的人一人煮一个! 
  善人一直洗头,并没有注意他们,狗尿苔觉得奇怪了,嘿嘿地笑,说:爷,善人爷,我们想尝尝你这鸡蛋是啥味? 
  善人说:鸡屁味。 
  狗尿苔说:嘿嘿。你只有六个鸡蛋了,还让多拿些。 
  善人说:一会就有人来送呀么! 那群鸟又出现在了窑场边的木杆上,它们排成队,全伸长了脖子,同声鸣叫,然后忽地一下往山下飞去。狗尿苔再一次看见了那些鸟落下不动时是一朵朵花,飞起来了才成了鸟的。不一会儿,鸟群又飞来,但这次没再停落在窑场边的木杆上,而一个接一个飞上山,站在了白皮松的枝桠上。 
  牛铃在煮鸡蛋,冬生在泥池里灌水,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骂谁,守灯的脸一直吊着,他在铲煤,铲几下,锨就使劲在石头上磕,立柱在收拾拉土车,后车板掉了,拿铁丝缠,骂:你磕啥锨哩,那是生产队的锨!善人把头洗好了,去端陶坯,给狗尿苔笑笑,狗尿苔看着善人笑起来眼睛又眯又长,觉得应该回应笑,就笑了一下。 
  窑场下的小路上就走上来了开合,手里提着那毛巾包着的鸡蛋,喊:善人,善人哎!—— 
  泥池子里的冬生跑过去,说:喊善人干啥呀? 
  开合说:能叫善人干啥,说病呀么。 
  冬生说:咋这多的病么,善人来窑上没干多少活,不是这个叫就是那个请的。 
  开合说:谁爱得病呀?老婆开过年心口疼,中药西药都吃了不顶事么,她一病进货是我,做豆腐是我 
  冬生说:钱要散哩,开合,钱挣多了人负不起哩! 
  开合说:冬生,别人说这话,你不能说 
  狗尿苔和牛铃呀呀地从窑顶上跑下来,善人说有人要送鸡蛋的,果然就有送鸡蛋的开合来了!牛铃接收了开合手中的毛巾包,说:善人爷,你日子好得很么,是不是天天有鸡蛋吃?!打开包,说:咋才四个?开合说:鸡就下了四个。牛铃说:咋不再提些豆腐?开合说:嘿嘿。牛铃就对善人说:你可是说了话的,要给窑上每个人煮一个的,这我拿去煮呀! 
  有鸡蛋吃狗尿苔当然高兴,但狗尿苔真是佩服了善人这么神的,他就问善人:你咋知道有人来送鸡蛋了? 
  善人说:这你问你婆呀,别人不会剪纸花,她咋剪啥像啥? 
  狗尿苔倒不觉得婆有多神的,他说:你教我也说病。 
  善人说:你也学呀? 
  善人没有说他教,也没有说他不教,拍打着身上的土,要跟开合下山了,立柱不乐意,说:你又下山呀,这工分咋给你记呀?冬生说:让走,让走,他去说病呀又不是去闲逛呀,煮的鸡蛋我不吃啦,你吃两个!善人就跟着开合走了。狗尿苔说:哦,让善人到窑场来,你们都没意见,原来图着常有鸡蛋吃么!冬生说:他哪给我们鸡蛋吃,日子过得仔细哩!狗尿苔说:我知道了,他不教我,原来是怕我分吃了鸡蛋? 
  鸡蛋煮了一会,立柱便走上窑顶,要看看鸡蛋熟了没有,从水盆里捞出一个剥了皮就吃,再剥了一个就吃,梗着脖子又捞出第三个剥了,鸡蛋又白又嫩,突然一扬手说:善人当过和尚,这鸡蛋吃了娶不下媳妇,撂了!狗尿苔和牛铃要看立柱把鸡蛋撂到哪儿了,看了一会,没看见撂到什么地方去,一回头,立柱的腮帮鼓了一个包,才知道受了骗,两人就扑过去要从立柱的嘴里掏。立柱身派子大,压不住,狗尿苔搔他的胳肢窝,立柱一笑,鸡蛋噎在喉咙,一时出不了气,脸就青了。牛铃说:他要死呀!两人就跑,冬生在窑下喊:捶后背,捶后背!两人又抱住立柱在后背上捶,立柱嘴里咯啷一声,眼睛活了。狗尿苔说:你吃么,你多吃多占么!立柱说:再捶捶,狗尿苔,再捶捶。 
  狗尿苔捶着捶着不捶了,他从山上看见了公路上走着一个人,胸向前挺着,双膊很长,在后边甩,就说:牛铃,你看那是谁?牛铃说:不是霸槽吧?立柱还在说:捶么,捶么。狗尿苔说:是霸槽!恨恨地砸了一拳。立柱哎哟哎哟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已经一股风刮下山去了。 
   
  19 
  如果霸槽永远不回来,也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那么,在古炉村人的眼里,霸槽就像守灯他姐一样,从此脱掉农民皮,过上好日子了。但是,霸槽回来了。 
  你霸槽不是能行吗,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吗,怎么就回来了?!好多人捂了嘴,拿屁眼笑他哩。霸槽还继续在公路边的小木屋里住,钉鞋补胎,但除了狗尿苔和牛铃,再没人肯去那里问候。而支书的心情却好呀,开了院门,等着霸槽来。他把墙上挂着的烟叶串取下来,拆开,一叶一叶铺在水桶旁的湿地上阴软,然后抽去烟筋,用剪刀铰成细丝,还喷上酒,滴了香油,窝在烟匣里。他在想:圈里的猪再往出跑,也不是山上的野猪么,霸槽会来给他汇报这几个月外出情况的,汇报完了肯定要作检讨,他该怎样来训斥呢,训斥得连珠炮式的语言压过去,他是懂得使用排比句的。支书的烟丝在烟匣里窝好了,他三天里都是端着铜水烟袋坐在椅上,霸槽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三天里,还有一件事让村人嚼了舌根,就是天布把他的自行车右把手锯了。天布的自行车一般是不借人的,可村里毕竟办事都得去洛镇,总会有人来借车子,这日麻子黑和秃子金就来借,天布不愿意,秃子金说话难听,天布就和秃子金吵起来,气得天布就拿小钢锯锯右把手。因为天布是左撇子,力气又大,他能用一个左手推车子,上车子,骑车子,下车子,而别的任何人没有双把手就骑不了,锯了右把手,就彻底把别人借车子的念断了。而马勺当日也在门前用席晒包谷,左邻右舍的鸡都来偷吃,他出来轰开,刚一进屋,鸡又跑过来,恼得他提了斧头掷打,又担心斧头砍死了鸡,就想出一个招来,将一颗包谷扎了眼儿系上一条线,线头上缠个小木棍儿,再把那颗包谷放在席前。果然有只母鸡就来吃那包谷,包谷吃进肚了,线也进了肚,最后小木棍就横着卡在嘴上,咽不下,吐不出,鸡疯了似的扇着翅膀走了。旁边的人就骂马勺你狗日的能想出这个损办法。正说着,霸槽从巷道里过来,马勺看见了没理会,旁边的人看见了也没理会。马勺继续说:要损天布才损哩。旁边人说:天布那是锯自家的车把手,你坑的是别人家的鸡。马勺说:明明见我晒包谷哩,为啥要放鸡过来?我这一招,就没人再故意放鸡了。霸槽从巷道里走过去了,刚走过去,马勺和旁边人再不说那整了的是谁家的鸡,又说起了霸槽。 
  他们看见的霸槽并不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他黑瘦是黑瘦了,戴着墨镜,而穿了件四个兜的中山装。中山装已经是洗过了几次的那种灰白,领口也磨出了毛边,肯定这不是新买的,而这样的衣服只有城里人穿,霸槽是去过了城里?假若霸槽是去过了城里,他认识的只有守灯他姐姐和他姐夫,是守灯他姐夫送的旧衣服吗? 
  对于村人议论霸槽的中山装,狗尿苔是坚决否认这衣服是守灯他姐夫送的,因为守灯就穿了他姐夫送的一件旧中山装,那是没有衬领的,而霸槽的中山装有衬领,和公社张书记的衬领一样,是洋布的,颜色又特别白。见狗尿苔这么说,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里问话,水皮妈正抱着一只母鸡,从嘴里往出拉线。狗尿苔知道原来是水皮家的鸡让马勺给整治了,他想笑,又没敢笑出来。水皮说:你和霸槽钻哩,他说没说出去都干啥啦?狗尿苔说:没。水皮又说:他说没说怎么又回来了?狗尿苔说:没。水皮妈刚把线拉出来,鸡飞到院墙上,又掉下来,再飞到院墙上,就骂:你还飞呀?你飞么,连院墙都飞不过去,你以为你是鹰呀,凤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铃正在半山腰的路边槐树上摘槐花。村里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面粉做菜麦饭,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边槐树上还有。这片槐树林子里老有土蜂,土蜂窝像泥葫芦一样,一般人都不敢去,连窑场上的人来回经过都要张望着碎步跑过。但牛铃眼馋着那里的槐花,鼓动着狗尿苔和他一块去,还拿了一撮子麻秆,说万一发现有蜂就拿火把燎。他们去槐树林子,毕竟没敢到林子里去,只爬到路边的树上去摘。霸槽过来了,狗尿苔说:霸槽哥,给你些槐花!霸槽说:我不吃麦饭。牛铃说:你不吃麦饭?是没面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来家里没了什么粮食,就发恨声,不让牛铃说话伤人。牛铃却还说:霸槽哥,你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说:我饿么我不走?牛铃说:那咋又回来了?霸槽说:不回来饿死呀?!恨得用脚踹槐树,树就摇起来,牛铃忙抓住树股,身上在空里荡了秋千。一群红嘴白尾巴鸟嘀溜嘀溜从山顶的白皮松上飞来,在他们头上转圈圈,然后又往白皮松上飞去。狗尿苔突然说: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吗?霸槽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还要说他为什么得意的原因,霸槽没有让他再得意下去,转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并没有让狗尿苔跟他一块去,但霸槽没有斥责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着的。狗尿苔便不顾了牛铃,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样跟在了霸槽的后边。 
  善人正烧包谷糁糊汤,阳光从窗子进来,屋里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动着,一会也是白人,一会又是黑人,站在白与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锅里的糊汤泛泡儿,泛上个泡儿就破了,泛上个泡儿就破了,响声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来找他了,但他没有想到来找他的是霸槽。霸槽并没有叫喊善人,也没有跺脚和咳嗽,径直进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装脱了挂在包谷秆扎成的门上,这就是说,他不允许任何人再进来,包括跟随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发现脱了中山装的霸槽,里边的白色衬衣也只是个领子。原来一件衬衣只有个领子,这让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还在灶膛前坐着,他没有起来,说霸槽你坐,蒲团上能坐,脱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炉村里的骐骥,你是州河岸上的鹰鹞,来找我有事吗?霸槽说他来请教的,他这是啥命么,在古炉村活得窝囊,赌着气跑出去了,出去见的世面越多,这心里却越是猫抓一样的乱。说他先去的县城,见了他的那些同学,同学现在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了,戴的手表,穿的皮鞋,骑着自行车上班哩,下了班小两口还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说他后来还去了省城,见到了守灯他姐和他姐夫,他们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弹簧的椅,读的是砖头厚的书,吃饭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这到底是咋回事么,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学习不比他们差,守灯他姐和他好过,他还嫌着她家成分高。善人笑着,没有声,善人无声的笑显得脸上皱纹纵横。霸槽说: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没有粮票下不了饭馆,就是靠着钉鞋,有什么吃什么,那儿黑了在那儿睡。我回来了,我只有找你,这些话我对谁也没说,只给你善人说,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着,说:我没嘲笑你,你说,说到我这儿就烂到我肚里了。霸槽说:你说我是骐骥,我是鹰鹞,哪儿有平川让骐骥跑,哪儿有高空让鹰鹞飞?这是命吗,命里该当个农民就窝在古炉村,一辈子被人踩着踏着?你善人懂阴阳,懂得阴阳就会禳治,你给我禳治禳治,改变改变命运呀!善人说:我不会禳治,我只会说病,你是病着。 
  霸槽是真的病着了。他的额上有一片碎红疙瘩,他挤过这些红疙瘩,只说挤出那一点脓了红疙瘩就退了,红疙瘩没退,鼻子上也长出了个红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粪蛋儿,出气像喷水,嘴角烂了,牙也疼。 
  霸槽说:是病着,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烧着了。牙疼了好长日子了,一疼觉得满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马牙一样长! 
  善人说: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好。你没吃饭吧,今日就在我这儿吃,多添一碗水的事么,你在我这儿吃。 
  善人站起来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锅里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烧火。他说,那我就给你说,霸槽,炕上有烟匣,你吃烟,你听我说。善人就说起来。善人说起他那一套话了完全不顾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着灶膛,灶膛里火嘭嘭嘭地响。 
  善人说,人落在苦海里,要是没有会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难出来,因此我救人不仅救命还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时的,还在因果里,救人的性是永远的,一救万古,永断循环。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坠落了。 
  善人说,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认假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说人不对,和人生气上火。其实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准会笑起来。我当初看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我就生气,气得长了十二年疮痨,几乎没把我气死,直到我后来学善书,学说病,才知道生气的不对,对天自责,我的疮痨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狱。 
  善人说,逆来的是德,人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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