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骑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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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是玫瑰园，传说这份偌大的产业属于一个王国的公主，她有雏菊般湛蓝的眼睛。每年玫瑰盛开的季节，各地贵族会匆匆赶到，堆砌世界上最华丽的辞藻来赞美玫瑰芳香气息，以及公主那令人心折的美丽。当然，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所以每个春天，种子们都会花费极大的心思在泥土里沉睡，尽可能把梦境编织得奢靡华美，它们期待醒来时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在阳光下妖娆娇柔的面孔会照亮公主的双眸，这样它们便有可能得到一个吻了，那是所有贵族愿意用昂贵财富来换取的宝藏。　

　　“我到过国王的议事厅，那真是个优美的世界。”经常来橡树丛里觅食的鹳鸟这样说。他快要做爸爸了，所以心情总是很好，愿意在这些还没有变成玫瑰的种子面前炫耀自己的口才。“老国王身穿天蓝色的天鹅绒上衣，面孔有如太阳神般威严，那是个严肃的王，但在玫瑰殷红色的香气里他总是微笑，并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你们没有看到在场的贵族，他们总是保持最古老优美的礼节，笔挺英俊，腿上的马靴闪亮，每个人仿佛都是圣殿里走出的王子。而他们又是那么谦卑，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足以撷得公主一缕垂青的目光。他们佩戴的首饰，祖母绿、翡翠耳环。。。。。。纤细手指上闪闪发亮的黑金、黄宝石几乎把我的眼睛刺痛了。宴会上，每个贵族都会为公主献上一首极尽缠绵的诗。即使是侍卫也会被这些句子融化，每个句子都是一根轻盈之极的羽毛，对公主那颗敏感纤巧的心而言无疑是最妥帖的。而由于没有得到回复，又显出绝望恳切。仿佛真得不到问候，情人们便将怀着浓重愁思隐秘消失。它们几乎不是诗句，是缪斯对捉摸不定的美发出的一声深沉叹息。　

　　“然而那于我有什么干系呢？”　

　　有一天，在一片艳羡的眼光里鹳鸟忽然听见了这样一个声音。这让它有些不快，一颗种子的反问使它相信自己的地位受到了置疑。　

　　“你是一朵玫瑰花哦，当你盛放，你将相信这一切。再有几个月我的话便会得到证实。国王也许会把你们放在卧室里，插在贵妇的帽子上作为最好的装饰，难道有什么值得置疑吗？最美丽的公主将会对着你们微笑，毫不吝啬地送去赞美。相信我，这是许多花向往一生而无法拥有的。　

　　“可是我不想要这一切！”种子骄傲地开口。这是一颗极富幻想的种子，或许在黑暗里沉睡的太久，它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甚至不合时宜，其他种子鄙夷地看着他，他们一向很喜欢鹳鸟的话，夜里，它们甚至会有梦，看见王的女儿将华丽绸缎覆在它们身上，和她的情人一起对着那些美丽植物唱起赞美诗。　

　　“我不是一颗种子，我是几千年前战场上遗留下的一个骑士枯萎的心，甚至还保留着他死前的记忆与梦想，我知道被长矛刺穿的痛，因为看不见爱人而忧伤的流出泪来。我记得作战的每个细节，记得曾经吹起的号角。最后的战役惨烈而血腥，我的朋友们都死了，血把旗帜与泥土染得晦暗不明，在此之前他们在篝火前谈起家园，谈起理想时目光清澈柔和，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但我并没有后悔那次战役，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对信仰如此忠实……”　

　　鹳鸟惊愕地瞪视还在夸夸其谈的种子，终于和其他种子一道，粗哑地笑出声来。　

　　“难道让我相信你不是公主陛下花园里一棵小小的玫瑰花吗？也许是头上的泥土太沉重了，把你这可怜的小脑袋压得失去了理智，骑士？那是早就过时了的词了，他们锋利的长矛也早就朽成泥土。还是收起这些怪想法，安心等待吧。有一天成为玫瑰，公主的赞美才是加在你头上最合适的光环。　

　　“鹳鸟先生。”尽管只剩下一点儿狭小空间，种子还是有模有样地做了屈膝礼，竭力想让自己在一片嘲笑声里显得有分寸些。　

　　“如果怀疑蒙蔽了你的双眼，那是因为我身上不再有骑士的闪亮甲胄。它们在泥土中停留太久。见到光便如午夜的残梦匆匆褪去了。可往事于我并不止于梦境。不止一次，我从遥远的地底听见有冲锋的号角响起。请相信我，那是某个危难中的骑士等待救援。国王仍在，辽阔的爬满长青藤的山谷也在。所以骑士必定是真实的。它们在我还沉睡时匆匆去了远方。或许是某个城堡里邪恶的魔法师召唤出巨龙。疲倦精彩的战斗让我心驰神往。我不是种子，请相信，圣洁和荣誉才是一个骑士该期待的最大幸福。　

　　“那么该叫你骑士了。”鹳鸟不耐烦地摆摆它不大的头。很少有种子在它面前发表长篇大论，似乎许多生物更愿意摆出倾听的姿态。“那么骑士先生，假如你真的在执行任务，这段旅途未免太过漫长了，足够我绕这世界飞上三圈。当然，我并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客人。

　　它开始讲述曾经有过的冒险，漫长疲倦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旅行，它讲它飞过一片白色的海，双翼掠过浓得发黑的云层。下面披海豹皮的孩子向它微笑，坚冰垒成的小屋在山谷里整齐地排列，仿佛一连串流畅的音符。。。。。。

　　总还是有些种子原意听那颗特别的“骑士”讲讲故事。无论真伪，冒险　与战争在它们无波无澜的心里还是会生动地存活。如同童话里最幼稚章节，因那荒诞轻易地笑出声。只是拿来做短暂的消遣也是好的。你知道，每颗种子在长成玫瑰花前，都要寂寞很久。。　最好的txt下载网

2。
然而春天终是到了，迎春花开，燕子在巢间轻盈呢喃，仿佛一对饶舌的情人。蜘蛛欣喜地爬出洞穴，蝙蝠开始更频繁地更换夜行衣。这时种子们开始感觉到灵魂苏醒了。往昔倾听到的梦境与欲望交织成朦胧雾气，模糊地映照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在对明天的渴望与恐惧中它们竭力把身体想像得更轻盈。因为泥土已经逐渐松动了，再不是冬日寒冷僵硬的墓床。有一天阳光洒进来，阿波罗那柄金色长剑温柔地剖开一颗等待中的心。灵魂于是从破裂中飞升，它们看见自己的躯体在一瞬间改变了形状——细长、深绿、优雅，谁能说这种柔软清新的植物不会在有一天开出令公主也爱慕的玫瑰呢！　

　　一心等待骑士的种子感到沮丧，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挣扎着向探出头来，有一天一种叫欲望的芽会萌发吗？从此平凡下去与其他玫瑰花种再无不同？如果居然真长出花苞，那其他玫瑰会大声嘲笑它的梦想，骑士的荣誉会在一片鄙夷的目光里受到玷污。　

　　为此，它压抑了心底那根纤细的幼芽，此刻它还是一个墨绿色的点。不过真正缄默下去仍旧很辛苦。可是能成为骑士的感觉多么好：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只是处于偶然才漂泊异乡。如果等待足够久，终会听到熟悉的马蹄，金色草原有面旗帜属于你。阳光、骏马、神秘的巫者抖落掌心露水、一段歌谣在勇士面前吟唱，徽章褪却颜色被慢慢忘却，传奇萎落、美人迟暮。然而讲故事的人还在，在人们睁大眼睛聆听的时候，会想起古老的战争，想起号角，想起征歌，想起很多被遗忘的心正在尘埃里不安分地跳动。　

　　有一天骑士会纵马前来，他的号角声里有悠远往事，长靴因漫长路途而沾满尘土。仿佛一个阅尽沧桑的客人。可是他到达的一瞬，一切等待皆成过往。他的行囊里有久违的岁月，那是被末世积淀过的混沌烟尘。　

　　——带我离开。　

　　在玫瑰花开放一季，在蝉声把整座山谷都叫得绝望的时刻，骑士的马蹄会轻柔地，叫醒沉睡的灵。　

　　——带我离开。　

　　它躲进黑暗的泥土墓床，沉沉地做起梦来。梦中没有苍老的树神在孤寂中喃喃抱怨过往，令他苦恼的一切事物都纷纷遁去。它看见年轻的金发骑士向它弯下甲胄，铁器轻柔碰撞仿佛好听的奏鸣曲，心于是在瞬间被传奇的光环罩满了。　

　　骑士对它，温柔地，呢喃出祝福。。。。。。　

　　这个梦境是如此恢宏奢侈，几乎把它小小的心撑破了。　

　　就在其他种子带着各种美妙梦境沉睡的季节雨开始下起来。你知道，英国是个多么湿润的岛国。这里的人很早便习惯了撑伞行走，表情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雨让泥土变得愈加像一张睡床。不过对于这颗种子而言并非好事。那些比露水更寒凉的水滴打湿了梦境。让他一心等待的骑士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更糟糕的是雨让它感觉自己疲弱得像一张泡涨的煎饼。散发出发霉味道。已经这么久，它辛苦地压抑了心里那根芽的萌发，于是它在它心里腐烂了，为了等待骑士它让欲望一点点死去，直到整个身体变成一个空荡的洞穴，记忆穿过发出空荡回音。没有欲望的身体渐渐丑陋下去，雨打在上面，仿佛风暴在敲击一艘残破不堪的船。

　　“我想我患了重伤风。”这颗种子对鹳鸟说。“真是不巧，沉重的思乡病就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找上了我。对往事的依恋把心搅得动荡不安，身体也不舒服极了。如果我的伙伴到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出眼前这颗长满霉斑的东西就是我——一颗骑士之心，正在焦灼中等待他们的祈祷与救赎。”　

　　鹳鸟只是不耐烦地摆头。这些话它听得太多了。　。。

3。
这时种子看见玫瑰园里一个衰老的贵族走进来，身上的佩剑与勋章让他在这样一个湿淋淋的时刻显得这样郑重，仿佛在参加国王的加冕礼。事实上这个老人是最后一次到达玫瑰园。他要动身去法国了，一个有温和天气，整年都有艺术家在咖啡馆里吵闹不休的国度。在与国王告别，四轮马车还没接他离开时他想多闻闻这里玫瑰花苞的清新气息。这个花园有他的勋章一样古老。在他还是青年时也曾爱恋奢华，在烛光闪烁、假面华丽招摇的晚上为心爱的贵妇们吟哦情诗。　

　　种子高兴起来，它热切地打量这个贵族，想看清楚这个人的到来会不会让它结束漫长的等待生涯。　

　　“尊敬的先生，我想您的到来是为了找到我吧。现在还不算太迟。在我一生之中一直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有您这样高贵的客人带我离开。告别花园里讨厌的寒冷。您会带我去骑士们聚集的山谷，在那里记忆生长如繁茂的树林，人们讲起往事、追忆辉煌岁月时会拥有最骄傲的笑，从来没有泪水与悲伤。”　

　　可是贵族俯下身打量它，显得那么吃惊。　

　　“难道你不是陛下玫瑰园里一株可爱的玫瑰花种吗？”　

　　“我不是种子，我是许多年前一个勇士死去的心，甚至还保留着他死前的凌乱回忆。妻子、未出世的婴儿、阳光下血迹尚未干涸的战场。。。。。。我向往厮杀声起，精心擦拭的兵器在碰撞中发出的清朗声响远胜游吟诗人所弹奏的竖琴。如果你曾经是骑士，请带上我吧。让我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再一次看见圣盾、徽章与旗帜。听见勇士们在战场上，讲起他们金头发的情人怎么样含着泪水，在盔甲上轻柔地拼出祈祷的音节。”　

　　“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哦。”贵族叹口气“我的告别实际上是一种逃离。我曾为国王进行过多少战役啊！身上的伤痕远远超过此刻佩戴的勋章。可是在这个国家失去战争便失去了荣誉。时代变了，你在泥土中呆了太久，还不懂得，今天的辉煌属于在王位前为皇帝解围的小丑，属于会在贵妇人耳侧说出各种甜蜜情话的年轻贵族。早就没有战争，也没有骑士了。丢掉你那些孩子气的幻想吧。老老实实做颗花种，你不像我，你还是颗年轻的种子，会长出令公主心仪的玫瑰花蕾。

　　“我就要走了，去一个陌生国度养老，最后死在那里，我有多久没离开这个国家了，我的小玫瑰花们。“他艰难地挺直腰，向泥土中还未绽放的花朵们告别，“再会吧，再回吧！我的骨头已经在早年战役里无休止的杀伐中松软了，这个国家阴冷雾气让我失眠，最后只能像个逃兵狼狈地离开。再会吧。你们绽放出娇媚花瓣的时刻，也许，海水的那一畔，会有少数人对着我的坟墓祈祷，天主安排了一切，可是，他的旨意谁会相信呢？。。。。。。”

　　“这是个不快乐的人，”种子望着贵族离开的背影喃喃地抱怨。“看来我无法指望这个男人带我找到骑士了，他的灵魂干瘪得像冬日的果子，只差一点儿就和我一道埋进泥土。可是不要紧，还会有更多人来看我，不见得这个国家每个贵族都不相信骑士，每个贵族都苍老不堪。

　　可是这一次他等了这么久，久得让人怀疑这些往事都被遗忘了。　。。

4。
玫瑰们长出小巧玲珑的花苞，柔软明媚的粉红色透出来，让人怀疑阳光就藏在里面。就要到盛放的季节了。它们矜持地昂着头，仿佛赴一场奢华晚宴的公主，骄傲中又隐隐带了朦胧心事，只等一场温柔的风，一阵微雨。美丽，已是呼之欲出。　

　　于是园丁开始走进花园了。　

　　“来了位明白事理的先生。”种子努力提高音量，希望忙碌的园丁分一丝兴趣到这块土地上。希望仿佛重又降临了。“您该看得出，我不是种子，我是一个骑士沉睡太久的心脏。在被泥土封存的日子里一个时代轰轰烈烈地结束了。被遗弃在花房里是造物主多么可怕的错。我记得与伙伴们在一起的日子，在每个黄昏他们骑马在远离战争的山坡上漫游。自由古老的气息就盘桓在马蹄间。直到死去那一刻，依然是幸福的。情人旧日温柔的絮语变成尸骨边缘轻柔撩拨的琴弦。记忆让灵魂不再枯萎。在此刻，我依然是渴望着的。如果，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带走吧。”鹳鸟在后面粗声粗气地重复。对每个造访者，患了狂想症的种子都要重复这些古怪离奇的话语，他早就背熟了这台词。　

　　“带我走吧，带我找到世界上最后一批骑士。我猜他们就隐居在某个古老山谷。像亚瑟王最后休憩的那个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岛。战争的歌谣除了他们没有人懂得。在纪念日里骑士们会沉默着升起象征了永恒荣誉的旗。纪念一个金属般坚硬的年代。也纪念战争、荣誉与爱情。他们沉默是因为那个年代正在逐渐被忘却。就像人们　会习惯地忘记出生那一刻从教堂里向他们微笑的精灵。在我还没有腐烂之前，让我再看见我的伙伴们吧。那些从前尘封的往事会让那些那人男人哭泣并且祈祷。他们中间你会看得到金头发的罗兰。。。。。。。”　

　　园丁没有没有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是颗坏种子。”他身手敏捷地用锄头掘开泥土，不满意地嘟囔着。“我以为今年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如果被管家发现，会扣不少薪水。”　

　　在被丢弃进池塘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膨胀的身体在中间清脆地裂开了。有汁液四溅，河流比想象中的更寒冷。远处，玫瑰花们惊恐地发出叹息。　

　　当然，这个人不懂得。　

　　“是这个世界变了吗？他不再懂得对待骑士应有的礼节，甚至没有一丝尊重！枯萎的心仍然也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骑士。至少，他该告诉我去那山谷的路。我真是不喜欢这里。人们轻易地便忘记了过去血与火中诞生的史诗。他们不懂得，他们全都不懂得。

　　他第一次开始感觉到难过。园丁的手指温暖坚定，在给玫瑰锄草，蓝色帽子不时滑到额前，遮住他漂亮的眉毛，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没有给它一个机会让他阐述这个梦。种子看见一条鱼就在不远处贪婪地窥视，仿佛猫咪看见了盘中美味的豆子，斑驳的鳞片让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