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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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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在白马寺举行了别出心裁的狂欢会——他召了洛阳子弟来狂欢,他把浑脱舞改变了,在大佛之下由二十四名男女合演。可是,在三次大合欢舞会中,武曌只来了一次,她对于在大佛顶上看表演的兴趣已经淡了。
  这样,薛怀义更加不安了,有一次,他悄悄地询问婉儿,并且请求婉儿成全自己。
  “她变了,”婉儿低喟着,“自从登上皇位之后,她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性情脾气,都难以捉摸。”
  “婉儿,我有一点觉得奇怪——”薛怀义双眉深锁,“她好像连看的兴趣也没有了,多么奇怪。”
  婉儿沉吟着,慢吞吞地说:
  “我也发觉的,不晓得是为了什么,我来打听一下,这个,我可以替你问得出来的。”
  于是,在一天的晚上,她们对坐着处理文书时,婉儿发现女皇帝时时揉眼睛,忽然间,她有了联想,脱口问:“陛下的视觉——”
  武曌一怔,立刻体会到婉儿这一问的意义,同时,深奥的内心也因此而起了抖颤。
  ——这些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大对,在大佛的头部窥看堂中的男女,模糊朦胧,她为此而对薛怀义所导演的戏失掉了信心,但是,她并不清楚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她以为,慢慢地会好的。但在此刻,婉儿提出了询问之后,她才恍然想到:这是自己的视觉衰退了。
  这是老!
  她记得:她第一任丈夫,伟大的太宗皇帝,在晚年的时候,经常抱怨灯光不够亮,也经常抱怨文学士的字越写越小。当年,她不曾理会到这是由于衰老,而现在,她体察到了,老,也已降于她自己的身上了。
  老,视觉衰退了;老,无可避免的。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不会衰老的,但是,现在已证明了这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
  “我老了!”她沉重地、阴森地吐出这三个字。
  婉儿凛凛然看着女皇帝,她每天都和女皇帝在一起,因此,她完全不曾觉察出女皇帝逐渐的转变。
  “这一年,我老了——”女皇帝提出了时间,那就是说,自从周皇朝建立之后,她才衰老的。
  “看不出,”婉儿坦率地说,“我看皇上,这几年毫无变化呀。”
  “不会,我知道——”她低吁着,“你拿那面大镜来!”
  在灯光之下,在乌铜的镜子中,武曌凝看着自己。灯光对人的容貌,是会制造幻觉的。
  她凝看,似乎并未衰老。
  她凝看着,喟叹着。
  婉儿默默地注视着女皇帝的神情,老的感觉她没有,但是,婉儿从女皇帝的面孔上发现了阴郁。像严冬、像枯树,有一种凄苦的意味,这是她以前所不曾发现的;现在,她看出了,而且也讶异着。
  ——一个如日中天的女皇帝,不应有愁容的啊。
  “唉——”女皇帝发出了一声喟叹,移开铜镜,好像是自语地说,“只有青春是一去不回的。”
  这是上苍给予人的平等——王侯权贵和贩夫走卒一样,青春唤不回。
  女皇帝在慨叹中无心再处理公文了,她双手捧着头,瞑目出神,她想:“我年轻二十年,多么好!”她想:“最理想是二十年前的肉体,现在的智能……”
  于是,在冥想中,她获得了一个属于人生的结论:“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在白马寺的密室中,大周女皇帝搂抱着一个青春的生命。
  这是薛怀义在无可奈何中推荐给武曌的。
  这是一个鲜嫩的男人。
  女皇帝先从佛像的缝隙中看到他——他赤条条地在殿上走来走去。后来,他在密道佛像缝的软垫上躺下来,同时,一名赤裸着的少女奔了进来,向他。
  “怀义,禁止!”女皇突然发出命令。
  薛怀义吃吃地笑着,伸手拉扯一条绳,随之是铃声。
  殿上的一男一女,才接近,立刻分开了。他似乎有错愕,可能也带着惊惶,匆匆地走入右面门户。
  “陛下——”薛怀义捏着女皇帝的手,“你喜欢他——”
  “哦,不错啊,他多么年轻!一身白肉,又长得匀称。”武曌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那么,我找他来侍奉——”薛怀义幽微地一笑,再补充说,“陛下放心,他是好人家子弟。”
  她想的,可是,她稍微有些犹豫。
  “陛下到那边房间去?”薛怀义徐徐地起身。
  在一瞥间,她看到薛怀义脂肪过多的小腹,自然,薛怀义是雄伟和豪杰的,但是,薛怀义是中年人了,是投老了,小腹的肌肉是证明。而那个他,正当生命中青春全盘的季节。
  “我但愿陛下欢心。”薛怀义扶了她起身,由大佛的甬道进入了密室。
  不久,那个“他”进来侍奉老去的女皇帝。
  她在飘忽的喜悦中承受这个青年人。
  ——这是薛怀义得到婉儿的提示之后,特别为之安排的。他明白单依靠自己,可能无法羁绊女皇帝的心了,于是,他选了这个洛阳城内名声赫赫的年轻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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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三卷(4)
现在,女皇帝在慵懒的和谐中搂住了他,以视觉和触觉享受他一身白皙和有弹性的肌肤。
  “你叫什么名字?”女皇帝第三次问他。
  “张易之。”他温柔地回答。
  “哦——我问过三次了。”她在恍惚中一笑,“你使我想到佛教中的金童玉女。”
  “陛下使我想到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兮!”张易之悠悠地说出。
  武曌一怔,凝看着他白皙的皮肤。
  “你熟悉楚辞——”
  “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熟悉了。”他以隐隐的自负口气回答。
  这使女皇帝有意外之感,在她的观念中,张易之是洛阳城中的儇薄少年,只有一副好躯壳,不料,这个有好躯壳的少年,居然在十二岁就熟读了楚辞。
  “哦,那是说,你应过考试的了?”
  “我试过。”张易之以感慨的声调说,“那是令我失望的——由于我的家世门第,不曾被选录。”
  “哦!”女皇帝立刻对这少年人另眼看待了。
  “考试,不一定是依靠学问,”年轻的张易之感慨地接下去,“倘若能有完全公正的考试,我以为,我会得到正经的官职。”
  ——这一句使武曌更加诧异,脱口问:
  “你服过官?”
  “我服过官,因为我族祖的余荫,曾为奉御,时间很短,我就辞掉了。”
  张易之坦率和清朗的语调使她喜悦,随说:
  “我是不理会门第的,后门寒族的文士,我一样任命,再者,你既可荫官,也不会是后门寒族呀!何以会有家世门第的感慨呢?”
  “我的荫宫是入承我的族祖——”
  “唔!”武曌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肩膀,悠悠地说,“料不到,你是很有志气的哩,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九岁。”
  “嗯,”她在喜悦中慢吞吞地说,“只要有才力,仕进的门户对你是开着的。”
  “皇帝的恩典。”他柔和地偎傍着女皇帝,“不过,有了今天,仕进的门开着和关着,对我,已是无足轻重了。”
  她睨了他一眼,随后又问:
  “你喜欢白马寺……”她没有将一句问话讲完,但是,她使他了解未竟之言是什么。
  “人生所求的,只有两条路啊!当仕进没有希望的时候,只有追求生活的逸乐了。”张易之幽微地一笑,“不过,现在并不是生活的逸乐……”
  “现在,是什么呢?”她爱抚着张易之,朦胧地问。
  “现在,是登仙,我接近了古今中外第一个女子——一个我衷心崇拜的女子。”
  武曌喜欢这样的奉承,她以紧紧的搂抱作为答复。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现在,张易之由白马寺进入宫廷了,女皇帝把张易之当作奇珍异宝看待,女皇帝在不知不觉中着迷了。
  ——她以为,这是一个灵肉一致的男子,她一生中,有过不少的经历,但是,一个灵肉一致的男子却未曾遇到过,何况,这男子还具有正好的青春。
  她喜欢他的肉体,她喜欢他的灵魂——她以为这两者都是上苍为她而创作的。
  她在休息的时候,听他朗诵诗歌,张易之有清脆的声调。
  她在休息的时候,鉴赏他匀净的肉体。
  听觉的美,视觉的美,触觉的美,综合了。
  凡是和张易之在一起,她从来不避忌,有时,婉儿进来陈事时,她仍然会搂着张易之不放。
  于是,婉儿陷在痛苦中了。在她的心理上,张易之是属于她的,是女皇帝劫夺了她的所爱。
  婉儿不会忘掉大像神宫中的际遇,那一次,薛怀义将这名俊美而又健康的青年推荐给她。虽然只有那一次,但留在婉儿的印象中,却不能磨灭。
  现在,她一再地看到张易之和女皇帝在一起,她心酸,她也具有莫名其妙的恨意和妒意。再者,许多次相见,张易之对她好像是不认识了!这使婉儿不堪,有几次,她想质问他,可是,她又找不到机会。只要张易之在宫中,女皇帝和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她遗憾着……
  一个夏日的下午,婉儿从来俊臣手中接过密件,去觐谒女皇帝请示。
  在长生殿北面的廊下,张着藤床,以及巨大的罗帐——她知道女皇帝和张易之在此地。
  她越过长生殿的外间,折入回廊,转到宽阔的北廊,巨大的罗帐中,只有张易之一个人躺着。
  冥茫的遐思,使得她在罗帐之外站住了。
  北庭,有几株大树,枝叶挡住了阳光,有清凉之感,而罗帐中,有一具似是白玉的人体,她看着,贪婪地看着,同时也回想着自己与这具人体的关系。
  美的诱吸,使得她走不开了。
  美的诱吸,使得她于恍惚中进入了巨大的罗帐。
  张易之在酣睡中,完全不晓得有人进来。而婉儿,在恍惚之间,忘了人我,她伸出手,抚摸他——酣睡中的张易之只有极轻微的反应。婉儿因此而更加大胆了,她俯下身去,她吻他……
  张易之醒了,在朦胧中叫了一声陛下……
  婉儿全身的血液在奔腾,身体内,原始的、属于野兽的性灵,此时像迸发地浮了起来。她的手指,挟带着犷悍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肌肉——那像狼的牙齿插入了羊的身体,而她的牙齿,在吻的动作中磨琢着……
   。。

《武则天》第十三卷(5)
张易之惊跳了起来,他看到婉儿,于惊惶失措中有着喜悦。他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
  就在这时,罗帐被撕开了,大周的女皇帝愤怒地叫出:“婉儿!”
  婉儿在狂欲中迷失了,人间所有的声音都不曾传入她的耳朵,现在,她十只手指努力抓着,她的牙齿咬着,像要从张易之身上咬下一块肉。
  “婉儿!”武曌狂猛地喝叫着。
  张易之于混茫中看到风云变色。
  “婉儿!”武曌又喊出一声,凄而厉,充满了杀机。
  张易之用力推开她——
  婉儿觉着了,抬起头,一双被情欲侵伐的眼睛,布着磷光的氛围,混茫地与女皇帝威棱的双目相对。
  女皇帝咬牙切齿——她以为婉儿会奔走退避的,可是,婉儿却如此大胆地凝看自己,她以为,这是对自己的权力的一项挑战,她以为,这是对自己的轻侮,在一转念间,她想一剑将婉儿劈成两半。
  ——她手上没有剑,如果有一把剑,她真会如此做的。但是,她也不能因没有剑而罢休,张易之是她的禁脔,她也不容许第二个人去接触的。
  婉儿仍然茫茫地凝看……
  于是,在狂怒中,她拔下头上的金钗,向婉儿额上刺去。
  “陛下!”张易之骇然叫出。
  女皇帝一凛,这一声叫喊使她从狂愤中回复了清醒——一个至尊的女皇帝,亲自出手损伤奴婢,把奴婢视为情敌,那是可笑的和幼稚的行动啊。
  可是,她已来不及收回了,金钗的尖端刺破了婉儿的左额!鲜血涔涔而下……
  那应该是剧痛的,可是,婉儿却笑了。
  “啊!”张易之惊异地叫了出来。
  女皇帝也同样地有着惊异,自然,在惊异中,她有着愤怒,恨恨地叫出:
  “婉儿,你只有去死——”这是命令,女皇帝的命令,在此同时,她拉动了帐边系着铃的长绳。
  张易之明白事态的严重了,他身体缩瑟起来,同时,他拉过一张单被覆罩了自己的身体。
  长生殿当值的两名宫女走了进来——她们已经见惯女皇帝与情夫间种种,因此,她们一些也没有惊奇。
  “带她出去,交宫闱令,处死——”
  两名宫女吃了一惊——婉儿与女皇帝长久的密切而深厚的关系,居然会有这样的结局,那是出人意料的啊。不过,她们心理上虽然骇异,在行动上却没有迟疑,每人拉住婉儿一只手——
  现在,婉儿似乎是清醒了,但是,情欲的鞭笞使得她失常,当宫女将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狂笑,她叫:“死,好啦——死得其所……”
  于是她被拉出去了。
  突然而来的事变使武曌的精神失去了平衡,她怔忡着。
  张易之有似惊弓之鸟,到此时才稍稍定神,气吁吁地低叫一声“陛下”,向女皇帝跪下求恕。
  “不关你的事!”女皇帝低喟了一声,悠悠地抚摸着他。于是,她看到张易之被十指抓过的红痕,以及,深陷的齿印,这使她讶异,摩挲伤处,摇头说:“这小东西,疯了!”
  “陛下——”张易之惶恐地叫着,“我不知道,我睡着……”
  “我知道,那是她发狂了。”
  “陛下,她将死……”
  “你喜欢她?”武曌双眼瞪出了。
  “不是的,我以为——这样的事,不宜处死刑——”
  “为什么?”武曌仍有着不满,“难道,这是错杀她?”
  “陛下不会错杀的,我以为,这是私……”
  “假定男人做皇帝,另外一个男人调戏嫔妃,该当何罪呢?”
  张易之一愕,他一直以女皇的情夫自居的,他以为自己有超越的地位;现在,他从女皇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分,这使他稍微有些难堪。
  女皇帝在怔忡中喟叹着,推了张易之一把。
  “不要跪着了——你,是祸根!”
  “陛下,我的过失不是我自己所造成的。”他柔和地接口。
  “是你生得太好,所以,使她发狂了。”她幽笑着,“这些年来,婉儿没有逾越过。”
  “陛下——”他偎贴着她,不再说话了。
  北庭的凉风吹动着罗帐,他们,在凉风中偎依着。张易之虽然有着心事,但他掩藏得很好。而武曌满足于偎依,在谐和中,逐渐地宁静下来,把婉儿的悖逆忘掉了。
  凉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张易之的眼角睨视到她的面孔——女皇帝的面孔上布满了细致的褶皱,女皇帝的眉棱骨与颧骨都显得突出,女皇帝薄薄的嘴唇已经呈现了老态,这些,是必须要在极近的距离才能看得清楚的。在张易之的心目中,老和慈祥联系在一起,但是,女皇帝的面容却找不到一点慈祥的痕迹。她嘴角的线条所表示的是阴森、寡情,她眉心的直痕,表示了果敢与坚决,凡此,都使张易之有凛然之感。
  他想到刚才的事故——婉儿在女皇帝身边如此之久,而且从来没有逾越过,偶然的放肆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可怕的啊!从而,他想到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因偶然的过失而丧失性命呢?
  他思念及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于是,女皇帝的眼睛睁开了——
  

《武则天》第十三卷(6)
张易之立刻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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