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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信箱-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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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门口到楼下,几十米的间隔,许延已经湿了过半,正落汤鸡一样狼狈地站在电梯外,不停甩着身上伞上的雨水,身后传来一阵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转头看去,那辆纯黑的JAGUAR,静静停泊在楼栋前。

转眼已是三月末,浅灰色真丝长袖衬衣,喉结下微敞着三粒同色系纽扣,外套的深褐色风衣,挺括简约,飘逸流畅。还是黑色西裤与铮亮的皮鞋,张品成纤尘不染地踱进来,合上伞后淡淡一笑。

许延停下甩水的动作,挤出个笑脸移开目光,瞪着缓行的电梯望眼欲穿,心理极度不平衡。赶上这鬼天气来解约,换谁谁难受。两人一左一右静立在电梯两侧,静观不锈钢梯门慢慢打开,静静走进去。电梯随即向上攀援: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光标闪烁,仿佛有感应般,突然静谧地,瘫痪在六楼与七楼之间,然后,刹那间,视野如墨。

梯门边按钮轻响,几秒之后,低沉黯哑的声音飘了过来,重重地撞击耳膜:“电梯故障。”

许延笔直地站立着,一言不发,屏息凝视,依然不见五指。寂静如钢丝,蓦然勒紧了干涩的咽喉。空气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力,令人心跳错乱加速。一种古怪而又模糊的压迫感,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猝然滋生、疾速酝酿,包含着无法言传的、捉摸不透的未知,让人顷刻思维停顿、关节僵紧。

“你怕黑。”那声音淡如烟幕。

“不。”紧绷的音调和激烈的心跳同时迸出喉管。

“怕密闭空间。”沙哑的声线盘丝结网、经纬纵横。

“不。”清亮的嗓音薄脆如钢片。

“那你,”低沉的声音挟着零度以下的寒气,步步进逼、飘渺无形:“是怕我吗”

“不!”许延蓦然拔高音量,身体却背离意志,本能地紧贴上墙壁。

“哦?是吗?”低笑夹杂着讥诮,消弭于空气中。‘啪’一声轻响,幽柔的火苗顷刻洞穿了黑幕,张品成唇边噙着一丝浅笑,轮廓被火光描绘得格外深邃,明暗清晰。

许延没有回答,紧盯着两步之遥、火苗背后,那双狭长的凤眼。突然发现,那晶莹剔透的瞳仁竟不是纯黑的,更像深褐色的丝绒,徜徉于光焰跳荡中,一波又一波,柔柔泛起亮丽华美的光晕。这样一个凝视,犹胜热烈的拥抱,让人无措而窒息。

“呵,”张品成忽然退后一步,斜斜倚靠向墙壁,轻笑着说:“你也是吧。”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压力突兀地消失,像来时一样无影无踪。许延深吸一口气,紧抿着唇,理清思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敷衍反问:“是什么?”

“别装傻,你跟我一样清楚,”那声音怡然自得,徐徐响起。火苗悠然熄灭,黑暗再度降临,却仿佛遗留着光焰的余韵与温暖,柔和醇厚,截然不同于之前的凌厉锋锐。张品成轻言慢语道:“我们,是同类。”

“是,又怎么样?”许延迎着漆黑的前方,镇定反问,想不明白先前的紧张从何而来。

“不怎么样。”衣物窸窣轻响,声音的高度降低了一米:“我想提个建议,你不妨坐下来等。”张品成低笑着说:“很可能你站到腿软,维修工还没有来。”

这完全是善意的提议,那语气却让许延却本能地抗拒,转念一想,又何必跟自己的腿过不去?随即全神戒备地坐下来,冷淡地说:“谢谢。”

对面没有回应,半晌寂静之后,张品成轻缓地开口:“你,见过油灯吗?”

这问题来得无边无际,叫人摸不着头脑,许延谨慎地回答:“没有。”

“那种火苗微弱的油灯,可以手动调节明暗,”对面黯哑的声音柔风般吹拂,张品成径自说下去:“三十多年前,那样的灯,一到夜晚,就接二连三地点亮,光晕凝成一团,层次分明,越散越弱。细小的昆虫与蚊蚋,从夜的深处寻隙飞来,环绕着光圈翩然跹然,载歌载舞”

“有的时候,油灯会熄灭,夜晚便迅速沉寂下去,那种黑暗是物质,像四堵厚重的墙,冰冷,严密。”火机突然轻响,修长的指节擎着一小簇跃动的火花升起来,张品成微微眯起眼睛:“然而,当视野再度清晰,又会让人感觉遗憾,被喧嚣的光线惊扰的夜色,其实,远不如纯净的黑暗安宁舒适”

“我不觉得。”许延看着那火苗,不由自主地反诘:“有光的夜晚,才安宁舒适。”

“是吗?”火花消失,睁眼如盲:“你再试试。”平静的声音穿透空气,海浪一般起伏绵延:“黑暗,是艺术的一部分;黑夜,是时光的一部分。它们都是安详的、宁定的、纯粹的。正如,我和你,是自然的一部分。”

那异样沙哑的声线,此刻听来竟如此的温柔迷人,彷如被夜色浸润的百合花一样幽香弥漫,躁动的空气也渐渐恬静下来。许延侧耳倾听,听着自己规律平稳的舒缓心跳,悄然地,微笑了。

“而有光亮的夜晚,只能算是一种夭折美学,人为,而生硬。”张品成揿着打火机,在火苗背后凝视着他,轻声微笑:“现在,还怕黑吗?”

许延看向那柔波荡漾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漂浮的火苗在幽蓝的底焰上舒摆摇曳,那沙哑的声线像母亲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绷紧的神经,又带着父式的威严,不容抗拒,势不可挡。

“那么,”棱角分明的薄唇,缓缓扬起优美的弧度,张品成轻笑道:“还怕我吗?”那朵浅淡的笑意,有一种奇异的掠夺人心的力量,让人顿感莫名的惬意和亲切。

许延微笑,又再摇了摇头,忽然发觉,由来已久的那些戒备,竟是源于内心深处潜藏蛰伏着的,对面前这人原始的好感与倾慕。

“呵,那么,”张品成轻声说:“火机已经烫手了,我熄了它,好吗?”

“嗯。”许延应道,轻弱地笑了。

“你,”那声音低柔如耳语:“觉得冷吗?”

“还好。”许延抱着膝盖,垂下眼帘。

又是一阵窸窣轻响,带着清淡木香的织物如梦般轻拢下来:“披着它,休息吧,我也觉得累了。”

许延没应声,也没再推拒,被冷雨吸尽热量的体肤,很快温暖起来。时间与空间,仿佛同时凝滞,鼻端只有那衣领上陌生的体味,恬淡馨香,如同春雨过后清润的空气,在舒缓伸延的大地上蕴藉缭绕、款摆飘摇

黑暗寂静覆盖着时空

肩膀忽地被人一拍,许延才诧然醒来,那件深褐色风衣,随着他跳起身的动作,乍然滑落地面。年轻的修理工抱歉地赔笑:“对不起,先生,刮风下雨,供电局突然断电,小区内的发电机临时出了故障,现在才修好。”

“没事儿,”许延捡起地上的风衣,抬头问:“刚才,跟我一起关在这电梯里的,那位先生呢?”

“哦,那位先生刚走。”修理工说:“现在电梯可以正常使用了,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电梯停在一楼大堂,许延看了看腕表,手搭着风衣走向玻璃门,

渐细的雨丝中,那辆纯黑的JAGUAR,早已消失不见。

逼仄的电梯间内,在对面那人绵长均匀的呼吸起伏之间,自己竟然真的沉沉睡去。半小时的短暂睡眠,半个世纪般酣畅安怡、悠长甜美。许延迷惑地望着风中的雨丝,迷惑地追逐着那幻象般虚渺的记忆。雨的丝线娉娉婷婷,柔韧如织,依依牵扯于迢遥的天地间,如雾如烟,幻影般挟着迷离的思绪,悠悠飘上半空。

半个月后,艳阳高照。许延看着挂在门背后的,那件干洗熨平的深褐色风衣,紧蹙着眉,站起来,坐下去,又再站起来,开了门下楼。

街边书报亭,三、四声后,电话接通。许延不待对方问话,沉声道:“张先生。”

“你好。”对面很安静,那低哑的声线更为安逸,与这边的车水马龙反差巨大:“有事吗?”

许延紧握着从那件风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月亮湾的房门钥匙和存款帐号,举目凝望喧闹的街道:“你的衣服,还在我这,怎么还给你?”

“没关系,你随意处理吧。”张品成淡淡地说:“那份合同一直没带走,就放在餐桌上。”

许延滞了滞:“那房子,你用吧。”他收回视线投放到书报亭内,细白铁丝架上,各类色彩纷呈的刊物琳琅满目:“衣服和钥匙,我下午寄放去中介那里,你有空去拿。”

“好。”简短的回应过后,‘咔嚓’声响,话筒中传来单调繁复的忙音。许延怔怔挂上电话,转身离开,几步之后,被人叫回去,丢下一枚五角硬币。

四月的天空像孩童的眼睛,清蓝澄澈,微风掀起轻薄的衣角,飘拂在车流穿梭的街道上,洋溢着属于春天的喜悦和娇嫩。每一个行色匆匆、踽踽独行的路人,是否都有些迷蒙的思绪,在这混乱红尘中翻滚跌宕、扑朔迷离?在这街头伫立的万分之一秒间,摩肩接踵、左右环顾、漠然揣度?然后,绿灯亮起,车辆行人蜂拥而动各安天涯。

树下的少年

周五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日子,丁珉最近弄到几张热门影碟,早就约好许延和秦可可一起看。下课后三人就近吃了晚饭,便一块儿搭车到月亮湾。

小区管理确实不错,半年时间,区内已是绿草如茵,不知从何处移植的几棵大榕树,枝枝蔓蔓、如幕如遮,掩映得夜色一派清凉。麻石小路曲径通幽,三、五米便立起一架低矮精致的铁艺灯座,橘黄的光晕圈圈点点,一盏盏幽柔地含苞绽放,不胜娇羞。

“你俩眼光真不错,”秦可可吊儿郎当地啃着甜筒,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看:“月亮湾晚上比白天更漂亮,绿化好,空气好,住这儿人都能长寿几年。”

“哪儿有这么夸张,”许延笑:“人工雕琢怎么也比不上自然景观,尤其是空气。”

“这儿离南部海滩近,比市区空气好很多了。”满月携着潮汐卷来一阵阵凉风,丁珉惬意地说:“许延,你怎么不搬过来住?反正空着间房子,虽然要走一段路,比起你家到学校,其实还少换趟车。”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秦可可眼睛溜过来:“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当然还要配上如花美眷才是写意良辰。”她摇头晃脑诡笑道:“地方再好也得有人共享,许延,是不是呀?”

“胡说什么呢?才高一,我妈肯定不同意我出来住。”许延脸色微红,想起上次马路事件,蹙眉道:“再说,她一个人留在李家,我也不放心。”

“封毅快来了吧?”丁珉笑问:“上回就约好了他,以后放假一起踢球。”

“嗯,还有一个多月高考。”许延笑道:“考完差不多就来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大堂,迎面出来一对年轻情侣,秦可可跑过去摁住电梯,回头招呼:“快来,正好,不用等。”

两人快步跟上去,走进电梯间。秦可可摁了九楼,刚松开手,已经闭合的电梯门又徐徐展开,随即手足无措定在当场。

鸽灰色丝质修身长袖衬衣,米白色休闲裤,显得身材愈发高挑出尘。张品成走进来,微点点头,稍长的黑发由于转身的动作遮住了半边脸,唯留一段俊逸优美的下颌弧线。清淡飘渺的木香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了鼻端,许延凝视着那个背影,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

电梯无声地上行,秦可可瞪大眼睛,口吃地问:“请,请问,您是亦亦川先生吗?”

张品成偏过头,淡淡地说:“是的。”

“哦哦。”秦可可紧张得接不上话,‘叮’一声轻响,九楼便到了。张品成微微颌首,走了出去。

许延按住电梯,拉了一把仍怔怔呆站在里面的秦可可,忍俊不禁:“至于吗?”

秦可可梦游似地瞳孔散大,面色绯红,喃喃道:“我,我碰上偶像了,亦先生真人比电视上还帅啊”

“别人帅不帅,”许延笑出声,小声嘀咕:“跟你有啥关系?”

“你懂个屁!”秦可可骂道,眼睛一直追逐着前方的背影。

几套房子都已相继出租,只留下902,恰巧与二十平那间隔壁。许延掏出钥匙,无意中转头一瞥,立刻大叫:“张先生,你等等!”

只剩一道缝隙的房门随即开启,张品成手扶着门,问:“有事?”

“怎么会没事?”许延两步过去,一把推开门:“这是怎么回事?!”二十平的房间已经全部变样,四壁空旷,除了一张沙发,所有家具统统消失,半个月时间,连原先的瓷砖都换成了柚木地板:“我说过,墙上连钉子都不能钉!”

“这墙上有钉子?”张品成眉毛微挑,嘴角泛起一丝笑,随手将钥匙抛到沙发上:“许先生要进来检查一下吗?”

“你这是断章取义!”许延恼火地质问:“地板都换掉了,难道不比钉钉子更过分吗?!”

秦可可逮着机会跑过去,惊喜地问:“亦先生,您在这里住?”随即疑惑,房间里连床铺都没有,哪儿能住人?

“不,换个环境休息下,偶然画幅画。”张品成微笑,转而对许延说:“这房子我有两年使用期,用不上的家具暂时运走了,到期退房的时候,房间会恢复原样,这样许先生还有意见吗?”

“不论我有没意见,”这人简直不可思议,许延皱眉理论:“房间改动,你必须先征得乙方同意,租赁合同说得很清楚。”

“对,”张品成闲闲道:“我事先给你留过言,如无意见就改动房间,你没有回复,我自然认为你同意了。”说罢递过手机:“四月三日下午两点半,你可以查查台。”

最近询问租房的信息很多,房子全租出去了,许延便没有一一查询。闻听此言,接过手机打去传呼台,果真有这么一条留言,无可奈何地还了电话:“请问张先生,这两年房间你还要做什么大的变动吗?”

“暂时没这个打算,”张品成淡笑:“许先生还有问题吗?”

“没有!”知道对方不至于破坏那些家具,终究觉得不爽,许延郁闷地走向902。

秦可可一把拉住他,好奇地向房间里张望:“请问亦先生,我们能欣赏一下您的画作吗?”

“当然,”张品成微微一笑,退回房内,做个手势:“请进。”

画架上有幅半成品,秦可可道谢之后,兴奋地拽着许延跟丁珉进去,站在画布前啧啧惊叹:“请问,这幅画叫做?”

“春天。”张品成交叠着双腿,闲适地坐在沙发上。

许延没有回头,整幅画面线条利落,色彩鲜明,光线柔和,形式上非常醒日,氛围宁静而优美,却又折射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反常怪诞。乍看每一片叶子都生机勃勃,却仿佛不是树叶,而是无数会眨动的眼睛;灰白的树干和淡茶色的阴影,细看之下,竟由密集的枯骨罗列而成。

树荫下的两个美貌少年,身体尚未画完,面孔与神态栩栩如生,仿似愉快地对坐谈心,眼神却没有任何呼应与沟通,完全是陌生独立的个体,给人强烈的异化感、失落感,与世隔绝的孤独感。这哪儿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致?根本是一幅秩序井然的假象。

许延感到一阵不适,本能地退开半步。秦可可犹自流连忘返,丁珉貌似也无能欣赏,拍拍她的肩:“可可,别打扰亦先生作画,我们去看碟吧。”

“哦,好的。”秦可可回过神来,抱歉地转身一笑,满心期待地问:“亦先生,请问您今年会在本市开画展吗?”

张品成笑笑,站起来说:“年内排期已经满了,暂时不打算调整。”

“哦,谢谢。”秦可可失望地向外退,眼见房门闭拢仍旧不舍转身。

许延拿钥匙开门,旁边电梯又是一响,出来个白色白裤的少年,十七八岁上下,身段颀长,形容秀美,步态极富韵律感,走到几人旁边,轻轻摁响901的门铃。

许延立刻想到方才画中的少年,知道那是张品成的模特,一把推了注目凝视的秦可可进去,蹙眉道:“有什么可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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