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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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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的涟漪。迷惘不再有了,灰色的天空不再有了,心事告别了阴冷的墓园,告别亡灵的牵念。
    而眼泪是后来才有的事。是那日的午后笛声又起,委婉的笛音随着画板上的阅读,一次次沉醉不归;是漫天的鸽哨也驱散不尽的少女情怀,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红白黑绿的颜色,乱了心,也乱了画板上的描绘;是第一次蓦然回眸的惊悸,感觉里全是涧溪的水流,静悄悄沁透着纯真。
    少年在桥栏上坐下,背倚着一脉涧溪,任流水淙淙,横笛而吹。
    近在咫尺。
    秋晓却再也不敢看他。
    只好躲在古槐树的阴影里,看调和的颜色,捏不住抚弄丹青的那一支笔。
    那一把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远离孤绝,远离身世,远离伤逝的心。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0读
    这一定就是命运里千呼万唤的那个人了。
    不然,为什么,当他出现的时候,久雨的天空会有那样一种瑰丽,灵性的鸽子会为他而腾飞,笼罩了前尘后世的红纸伞会为他而悄悄合起。
    不然,为什么,当他的笛声响起的时候,她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心泣。
    少年一如既往地在墓园里出现。风雨无阻的四年过去,秋晓成了十四岁的少女。他们在各自的领地里吹笛做画,一个是小桥流水,一个是古槐石碑,中间隔着很近的距离。
    他们不相往来,不曾交流,也从不缺席于每一个日落黄昏。
    秋晓喜欢在这样的情景中画淡淡的水粉,把每一声笛音都画进她的画里。
    那少年绝世英俊,剑眉星目的样子,个子一年比一年高,有了茸茸的胡须和喉结突生的男子气;当他吹笛的时候,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很湿润,忧郁地盯着长笛上红璎珞的飘带,不肯转移视线。而当他停止吹笛的时候,总是静静地抬起头,目光游离,转过墓园里高低起伏的坟冢,参差不齐的十字架,大小不一的石碑,看守墓的哑叔,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蹲下身来极有耐心地喂养鸽群。当他看到秋晓的时候,他不禁惊诧于这个墓园里长大的女孩夺人心魄的美丽——那是一种令繁华失色、让星辰黯淡的眩晕。当她披散一头长发,在古槐树的阴影里安详作画的时候,她那苍白清秀的小脸,流淌着无由的幻灭神色,似是凝聚了太多的伤心太多的绝望;红唇是她惟一的亮色,却从不说一句话,不露一丝笑意。她就是一尊恬静而优雅的雕像,弄笔做画的专注表情即使写在脸上,也在画笔传神之时幻化出幽迷。
    她在画什么呢?她知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幅水粉画?
    少年斜倚在桥栏上,沉沉地想着心事。
    他无法把这美丽的少女和那个丑陋的守墓老头联系起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吗?曾经看见他们在小屋前的坪地上给鸽子喂食,老人穿一身灰色制服,目光柔和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谷粒和麦麸;女孩穿着简单而随意的白衣裳,把手伸到老人端着的盆里,捧起黄的谷粒白的麦麸轻轻一扬,那手臂扬起的侧影像仙子般轻盈,衣带迎着起起落落飞旋而来的鸽群翩然起舞——这样一幅父女喂鸽图,他看过之后就再也不能忘记了。潜意识里总想搞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她是怎么出现在墓园里的?她是不食烟火的吗?她真的是哑巴吗?她那样冰雪聪明的模样,怎么会是个失聪的人?那么她是不愿意说话了?或者是她整日面对一个真正的哑巴,自己也从此退化了说话的功能,变成了另一个哑巴;或许她已习惯了无声世界的寂寞,把完美的自我封锁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面;或者,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可以跟她说话的人。
    无论她是不是哑巴,她都是可爱得让人生怜的女孩子。
    看她那么忧郁地走过墓园,看她苍白的脸颊,赢弱的身体,看她终日沉迷于画板的执著,他怎么也想不透,小小的她,究竟有多少缠绵的心事淬心的秘密压在心头?
    一阵鸽哨掠过天际,扑愣愣,一群鸽子从树稍盘旋而回。
    守墓的老头在一片霭霭暮气中敲击着鸽盆,喂鸽子的时间到了。
    女孩子收拾起画板,从他的视线中走过。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1望尘
    秋晓经过墓园小桥的时候,那个少年还在桥栏上发呆。
    秋晓就是在经过桥栏的时候,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秋晓在一瞬间涨红了脸,手被钳住,无法挣脱。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稍微有点霸道,捏着她的手,执着地追问:“我不相信你真的不会说话,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秋晓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少年的发问,心里的挣扎像小鹿在跳跃着,好多好多的愿望和焦虑像突然长出了翅膀,想飞,却怎么也飞不出胸膛。她想说我叫秋晓,我能听见世间任何一种声音,我不说话是因为我的心还在沉睡。可这些无声的话语只是一群扑腾着翅膀的小鸟鸟,在她心头乱飞乱撞,却找不到飞向天空的路。
    而画夹和画稿却在这个时候散落一地。
    少年的肖像散落一地。
    一颗男孩子的心,就这么被幸福地撞击了一下,不敢辨认纷纷扬扬的画稿上淡粉淡彩的自己。
    秋晓默默地蹲下身去,拣拾散落一地的画页。那是她四年的心血,是她成长的岁月里眼之所见心之所依手之所属的一切;是初相识的心动,是不相忘的回眸,是漫长的等待中每个黄昏的殷殷衷情,是小桥流水笛声笛韵的心醉——不仅是画,更是一种心语,一种切肤的痛,一种前缘未了的债与殇。
    眼泪就那样夺眶而出,再也擦不干。
    少年不敢太霸道了,俯下身子捧起了女孩的脸,心里那么幸福,有无数的喜悦和欢快,撞击着,撞击着,继而又被她的眼泪打湿了,淹没了:“告诉我,你画了多久?这么多,这么多的我?”
    秋晓抬起了头,伸出四个手指头。
    少年怔住了:“啊,四年?!”
    秋晓点头。少年明白了,从见面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画这些画了。那时候,她总是打着那一把红纸伞;他不知道她正躲在伞面下画他,他只记住了红伞下她苍白得凄楚而绝望的脸。现在,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来,画在画板上的,纷纷扬扬展限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从她视线里穿行而过,在涧溪小桥横笛而吹的陌生少年。
    少年扶起了秋晓,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秋晓拿起他的手掌,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地写:秋晓。
    男孩子笑了:“秋晓?!多好听的名字!”
    “你能说话的。”男孩说:“你一定能说话的,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啊,一定!”
    男孩在秋晓的手心写下他的名字:钟望尘。
第十一章 墓园故事 12 醒
    仿佛有根针向心窝子里轻轻刺去。
    秋晓只觉得微微一疼,竟是愣住了,但觉钟望尘这三个字好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像曾经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唤过。
    抬起头来,只见那名叫钟望尘的少年已经走远。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亮晃晃的东西在闪耀,捡起来看了,是一枚徽章,印着“北国艺术学校”的字样。秋晓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上学的地方,她以前总看见他把它戴在衣襟上的。
    秋晓怔怔地愣了半天,若有所思。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小声地呼唤:“望尘望尘望尘望尘望尘……”
    一路跑回家去,胸口处,心窝里,一直隐隐作痛,却又痛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柔,痛得她想哭,想笑。
    秋晓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痛觉和更为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
    蜷缩在小屋里属于她的小小角落,突然间就看见了那把红纸伞,它已被冷落得太久了,也像她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蒙了灰尘,黯然神伤。
    拂去浮尘,秋晓将红纸伞慢慢撑开,又慢慢合上;慢慢合上,又慢慢撑开;后来索性用两手搓转伞柄,让伞面在头顶飞旋,让绿色的国画在头顶飞旋,让《蝶恋花》的断句在头顶飞旋: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秋晓,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来自这把伞。可是,总觉得还有什么滞留在红伞面上,是什么?是什么呢?
    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望断红尘……
    猛地,秋晓愣怔住了。
    她好像被突然唤醒,望——断——红——尘,不就是望尘吗?
    望尘。
    望尘!
    望尘的名字也写在这把小小的红纸伞上,夹在“四季风雨四季秋”和“谁染霜天晓”之间,夹在秋晓的名字中间。
    秋晓的心在一瞬间被震撼了。她深深地动容,并且隐隐地感知到,在那九世轮回的前生故事和断句谶言的今生今世中,她就这样和那个名叫望尘的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了。秋晓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沁透了清明的细雨,无数的幻像和奇特的心念,都在风雨潜入的刹那,勃勃而发。一种对外面天空的向往,一种对墓园外那个陌生世界的好奇与憧憬,一种强烈地想要走出去的冲动——她那颗伴随着墓园里的亡灵一起沉睡了十四年的少女之心,蓦然惊厥,苏醒,积聚了太多太久的愿望,也在这神采飞扬的刹那张开了翅膀,飞出胸腔。
    而那枚校徽就一直攥在手心里了。
    钟望尘的名字也一直攥在手心里了。
    连同那句“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啊,一定!”的叮咛。
    墓园的故事,一片芳菲。
第十二章 天空
    其实
    荡涤在心头的
    也许只是那样一些
    只因突然撞入
    而撕裂的风景
    那样一个
    任凭阳光的灼射
    而悸动的瞬间
    那样一种
    走出了瞳孔里的映像
    却再也走不回来的
    流逝
    那样一句
    和生命一样挚情
    和岁月一样千古
    的呢语
    最真的
    最美的
    最好的
    最初的和最后的
    一片
    天空
第十三章 绿唇儿 1红云
    关于红云的断想来自于钟望尘的一个梦。
    那一天正是他的十六岁生日。
    他的母亲把那串祖传的红璎珞挂在他的胸前。
    母亲告诉他:“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璎珞,它是由好多块有生命的玛瑙石组成的,每一块红红的石头都代表着祖上的一个女人,每一个女人都用血泪浸染过它,它是有灵性的,知冷知热的。”
    钟望尘感到一抹冰冷的湿润直贴着前胸往心里去,用红丝线串着的那些宝贝石头,就沉沉地悬在心窝,坠向心底,让他想起陈年往事里的那些阴魂不散的传说。这串红璎珞,母亲是当做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据说是传家之宝,也是消灾辟邪的法器,可它却同时勾起钟望尘心里阴森森的恐怖回想。那样一种紧贴身体的冰凉,那样冷冽入心的惊怵,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触到了死人的脸。真想把它扔了,可母亲的一片拳拳之心又让他不忍丢弃——母亲眼中的慈爱,母亲的忧殷期待,像一双充满温情的手,轻轻地婆娑着他内心的惊惧和躁动。
    那串璎珞后来被钟望尘挂在长笛上。
    长笛是他的随身之物,是他生命的图腾。
    他就这样带着长笛和迎风飘拂的红璎珞,开始了他十六岁的生日之游。
    这一天他游了老虎滩又逛了燕窝岭,沿着滨海路的崎岖小道一直走到傅家庄的海滨浴场,最后又斜穿过金沙滩后的山路,攀上那座白塔山。
    钟望尘就是在白塔山的山顶发现了山下有一片墓园。
    那一瞬间,风云变色,山雨突来,天地间一片滂沱,然后就有一片红云漂浮在眼前挥不去。
    再后来,就有一道彩虹挂在那片墓园的上空。
    钟望尘是受了那片红云的指引才找到去墓园的路。
    乍晴还雨,从树缝隙筛下千丝万缕的阳光,也筛下千丝万缕的潮湿,雾蒸霞蔚,雨意朦胧。钟望尘沿着蜿蜒的墓园小路,走过那个小女孩的凝目注视,靠在桥栏上横笛而吹的时候,那道彩虹还没有褪去,有一缕阳光正投射在长笛上的红璎珞上,淡淡地晕染过去,铺展在眼前,又向远处辐射,形成一片夺目的云!钟望尘这才明白,自打登上白塔山,就一直漂浮在眼前的那片红云,其实就是红璎珞的光影,是那些冰冷的玛瑙石在阳光下的幻像。
    光影交叠之中思绪渐远,笛音却在一瞬间轻漾。
    所有的幻觉都应运而生。
    思想在张扬,涨满了朦胧的渴望;
    乱云飞渡之中,总有无数晕染不尽的意象飘然跃起,在刺目的红云中氤氲,升腾——隐在黑夜里的哭声,潇潇的风声雨声,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在真空中不知要试探着捕捉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捕捉不到;灿烂而殉情的花树,摇曳了满地缤纷的花瓣,追往前世的梨花似雪、杏花如浪,倾城的槐香——所有的幻觉都是红云的幻觉,仿佛被谁有意无意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红玻璃,在里边的看得见外面,在外面的却看不见里面。钟望尘觉得自己也像是被罩在里面了,躁热和窒息步步围困,毛发被汗水浸透,一如小鸟被打湿了翅膀;他只有执着地吹笛,任笛音飘散到红云外,让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呼吸,让每一次呼吸都酣畅淋漓。
    这片红云到底昭示着什么?
    是红璎珞故事的回光返照?还是墓园中亡灵愁绪的再现?
    为什么,它总是折射出最脆弱最感伤的情境,把心碎成一团愁烟?把笛音也揉进心泣?
    而心灵的震颤分明是为了墓园而轻吟低唱,是站在山顶对着那片红云就已发出的喟叹——似是盟约而来,秉声寻觅;依稀熟稔,却又模糊了容颜。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心灵的导引,让千年万年的惶惑追逐着红云在梦里梦外停不住地飞——好像飞到天的尽头了,猛抬头,却依然是满眼的红云。
    而墓园也是有感应的,用心认得的,就像从小就玩熟了的老地方,聒噪而飞的鸽群是梦里展开的一双双翅膀;守墓的老头让人猜不出年纪,又丑又凶的模样却有着金子般的好心;那个躲在古槐树后面的女孩子,她分明就是邻居家的小妹妹呐,她有一把红纸伞,映着他的红璎珞,映着墓园里红彤彤的云。
    而所有的关于红云的断想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当晚回去,钟望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重又回到那红色的玻璃罩中,梦见一只鹦鹉在外面猛烈撞击着红玻璃罩想要进来。隔着一层厚厚重重的红云,他看不清它的颜色,但它眼神中有那么楚楚可怜的郁悒,那扑扇着翅膀急切地想要闯入的焦虑,那忧心似焚的苦难神色,像极了他心里的一个人;而它一定是看见了他的,一定也读懂了他噎在喉咙里的那一句话,他们互相认识,互为老朋友,互为灵魂的知交。
    这个梦,日夜痴缠,困扰了钟望尘整整四年。
    四年中,他全部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找回这个梦,找回梦中依稀相隔、脉脉相望却总也捕捉不住的精神寻恋。他在无数次的寻觅中陷入恍惚,在无数次的恍惚里走进墓园,看春夏秋冬的芳菲与落索,看守墓人遗世独立的清凄与落寞,看冥界中的亡灵们凝在草尖上的烟色幽魂,是怎样在每一个日落黄昏的时候,随着夜幕的步步紧逼,步步寂寞步步孤独着开始跳舞。他被那个水粉画一样的女孩子迷住了,被自己朦胧而脆弱的感伤困住了,走不出脚底下的小桥流水,走不出如泣如诉的笛音,走不出那把藏在古槐树后面的红纸伞。
    只有执著而忧郁地吹着他的长笛。
    每一声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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