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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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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矣。不亦达哉?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深虑论方孝孺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於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後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瘗旅文王守仁维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叁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叁坎,埋之。又以只鸡、饭叁盂,嗟吁涕而告之曰:“呜呼伤哉!何人?何人?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胡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念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叁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叁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教条示龙场诸生王守仁
诸生相从於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叁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时,而百而百无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於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於学矣。
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放无过,而贵於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於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於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於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於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於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校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报刘一丈书宗臣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灌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沧浪亭记遍有光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於其偏。迨淮南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後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之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於千载之後,不与其澌然而兵尽者,则有在矣!”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先妣事略遍有光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後,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叁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於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叁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佰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叁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然。遇童仆有恩,虽至楚,皆不忍有後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叁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叁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项脊轩志遍有光
项脊轩,旧南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於庭,旧时栏,亦遂增胜。借昼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叁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驳,珊珊可爱。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於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於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於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於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井之蛙何异?余既为此志,後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子,且何谓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後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子,其制稍异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王世贞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宝也;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请就死於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於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相如於,武安君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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