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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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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尚进得水落。从巳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替他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他,将这两服药如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取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看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列位老爹爹多多起劲,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他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他。
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他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那里当得秀妈服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䦶䦷。可怜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他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住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从从容容,恳恳切切。
翠翘听了,暗回想道:“他也说得有理,他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实得了他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他,若是死了,又拖累他吃官司,我今生虽得个清白,来生难道不要填还他。况闭眼见刘淡仙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债未完,增今生一种冤孽了,何时还得干净。他既道我好了寻个人家嫁我,我且将计就计,替他说个明白,又还了他的身钱,又完了我的孽债,多少是好。”因开言道:“妈,我实是得你身钱,我岂将死涂赖你。但我当时明白讲过,我自起笔与马家做妾,却不曾说卖来为娼。这纸亲笔文书见在妈处,可以质证。怎么今日叫我做起粉头来?我是甚等人家女儿,甚等自贵的人品,这事怎么做得?不得不寻了尽头路了。妈既说把我择人另嫁,这个只管使得。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断过,经不得我好了,娘翻转了口,那时做下来,却不要怪我哩。”秀妈连连道:“我的儿,你妈妈苦是骗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强〔梁〕,倒浇蜡烛照天红。况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妈的决不食言。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体。”翠翘由此强进饮食,渐渐好了。
秀妈恐外面人杂,又将翠翘移到凝碧楼上居住。此楼三面铺翠,一面凌空。东望沧桑,一泓海水细怀中;北望京畿,云里帝城双凤阙;南望金陵,龙盘虎踞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怀。回思父母,已是梦魂飞不到之境矣。翠翘对镜无聊,遥忆当日金生订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远人离,杳不可问,题《十不谐》以记其悲。
其一:
一不谐,一不谐,盟言未尽祸飞来。哎呀,祸飞来,两分开。
其二:
二不谐,二不谐,情短情长积满怀。哎呀,积满怀,苦难捱。
其三:
三不谐,三不谐,思到无思泪满腮。哎呀,泪满腮,不能揩。
其四:
四不谐,四不谐,旧事新怀难摆开。哎呀!难摆开,去又来。
其五:
五不谐,五不谐,恨咬银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强托腮。
其六:
六不谐,六不谐,别酒将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头怎抬。
其七:
七不谐,七不谐,怨杀王孙去不来。哎呀,去不来,鬼神差。
其八:
八不谐,八不谐,死到黄泉复转来。哎呀,复转来,孽应该。
其九:
九不谐,九不谐,生生拆散凤鸾偕。哎呀,凤鸾偕,怎安排?
其十:
十不谐,十不谐,哀哀翠翘命儿乖。哎呀,命儿乖,真可哀。
题毕,愈觉无聊,情殊不胜,坐卧不安。烹佳茗消渴,见新水浸溪,阜草拖岚,潮声嘘座,帆影拂阑,又成一律。
诗云:
入窗新水浸溪花,阜阜拖岚四望赊。
近海潮声嘘座漫,隔城帆影拂阑斜。
风扶瘦我轻登阁,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频泪落,瓯香慢煮雨前茶。
翠翘题罢,无人和答。正自无聊,忽听得隔楼有人朗吟。翠翘侧耳静听,只听得寻人吟道,诗云;
楼外谁家青鬓娃,长吟声隔碧桃花。
愁侵笔底低疑咽,怨向风前教若嗟。
远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才多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翠翘正在污辱场中,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嘤声,出于望外。因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眼,在那里低徊想望。翠翘看见暗忖道:“此生听他吟咏,虽非白雪阳春,却也还是诗书一脉。但不知是甚样人?”因细细访问,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堕火坑,怎还由得我往日心性。只要脱去火坑,便是万幸。若能脱去火坑,便随了此生,又是万幸了。”正是:
只徒苟且全,翻致流离碎。
不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回 惜多才认作贼子 坑薄命偕侠图财
词曰:
眉湾湾,眼团团,怎把山鸡认作鸾,饥来不择餐?心说酸,泪垂干,不道人情狼虎般,娇花怎不残?
右调《长相思》
话说翠翘因见那楚卿象个旧家子弟,不合起了个妄想的念头,便一时浑得没了主意。
又一日,忽听得那楚卿又在隔楼吟咏,翠翘不觉倚窗凝睛熟视。那楚卿初时故作不见,等翠翘看他时,三不知回过头来向翠翘深深一揖,翠翘仓促中回了一个万福,缩身便退。那楚卿因对着楼跌足自语道:“如此国色天姿女子,怎么落在娼家,真令人怒气填胸,须发上指!若有商量,待我效昆仑盗出红绡,等他一马一鞍,也见我这点热肠。只是不能与他面谈,问其详细。他身在笼中,又不解侬意,怎能出此火坑?美人,美人,虽说佳人已属沙叱利,犹幸义士还逢古押衙。只可惜今日当面又错过了。”言罢,掩窗而入,叹息之声,犹咄咄不绝。
却说翠翘虽敛迹退入,却不曾去远,那人说的话,却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暗喜道:“我只道他是个文人,原来也是个侠客。今幸有缘得遇,可惜方才不曾求告得他。”又想道:“若是求告他,隔墙私语,被人看破,出丑不便。莫若写下一封书,隔窗投去,细诉苦情,他自然怜我。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随此人为妾为婢女,也强似为娼多多矣。”主意定了,因作书一封。
书曰:
翠翘不幸,遭遇家难。又不幸,为匪人所欺,堕落烟花。每至清风朗月,痛红颜之失所;秋帐冬釭,伤薄命之无归。自谓风尘贱女,难希君子垂怜;岂料侠烈高人,深为裙钗动念。口口开笼,声声救苦,言闻于耳,感已铭心。倘遂其言,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昔人云“骨化形销,丹忱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良有以夫。
本欲哭诉君前,奈身无彩翼。所望者,郎君义胆包天,雄谋盖世,必能出奇计,引困龙离孽海也。平康恶况,度刻如年。早一刻,则沾一刻之惠。君之德也,妾之愿也。
谨摇尾伏首,惟仁人是望是祷。
翠翘写完了书,欲要隔窗掷去,又恐怕投不入,失落了,被他人看见,欲要寻人寄去,却又无人。正费踌躇,无心中走到楼下园内闲步。忽见一童子来挑水,翠翘问道:“你是哪家小官?”那童儿以手指口,作不能言之状。翠翘疑是楚家家人,因问道:“你莫不是楚家小官吗?”那童子连连点头。翠翘又问道:“我闻哑者必聋,你可聋吗?”那童子摇头作不聋状。翠翘低低道:“我有一缄寄与你相公,烦你带去,不可失误。”那哑子点头,就伸手来接。翠翘便忙忙取了递与他道:“收好了。”那哑子紧紧藏在贴内,打完水,竟自去了。
次日,哑童儿又来汲水。翠翘走近前问信道:“可有回书吗?”那哑童几点头相应,取出一条素纸封儿,递与翠翘。翠翘接了,便转身上楼拆开,上有“昔越”二字。不解其意,仔细沉吟,几番费解。忽然有语道:“是了,是了,他约我二十一日戍时越墙相见。今乃二十一,晚上他约来相会,须索要伺候他,经不得妈妈屋中有事耽阁哩。天!我王翠翘得见君子,仗他义侠,脱离火坑,全靠神灵默祐。”将楼上收拾洁净,以待楚生。
将及黄昏,忽然秀妈来看他。间道:“我儿身子健否?”翠翘道:“这几日渐觉平复。”秀妈道:“如此却好。你妈妈这两日为你婚姻终日碌碌,高不成,低不就,十分纳闷。你在这里甚是不便,那些浪子闻你的名,日日来扰,巴不得寻个主儿,等你也了却终身,你妈妈也有几两银子用。如今一邹家要来娶你,不知可成得么?甚是心焦得紧。连日不曾来看得你,放心不落。今略少闲,替你清淡清淡。”翠翘道:“有累妈妈费心。”锅边秀拿酒至,两人对酌,攀古论今,直至更深方散。
翠翘心下十分慌张,送妈妈回去,将门重重关上,又将灯细照了一番。上楼开窗一望,早有一梯靠于窗前。翠翘且惊且喜,咳嗽一声,外面也咳嗽一声,便有人扶梯登楼,缘窗而入。翠翘一看,果是楚生,不胜之喜。因倒身下拜道:“薄命翠翘,流落烟花,望乞仁人,提出坑陷。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楚生答拜道:“久仰芳卿,孝义绝人。近见牢笼娼家,不胜愤恨,每为发指。昨又承华扎下颁,尽悉芳卿五内。小生虽不比许俊押衙,亦当勉力出卿于火坑孽海之中,必不敢负芳卿一片心也。”翠翘流涕感谢道:“若能如此,是翘之一无也。”二人相对甚乐。
楚生因调之道:“身在娼门,孤芳自守,亦寂寞乎?”翠翘道:“心似太虚,一任浮云来往,何能染我?”楚生道:“只怕已染半蓝也。”翠翘道:“任他涅也不淄。”楚生道:“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适此?”因以身逼翠翘道:“良宵相遇,不能虚度。况吾定计脱卿,岂可无以谢我?”翠翘道:“此身不死,愿以异日。”楚生道:“今日发仞之始,若不和谐,恐后事不利。”翠翘因要厚结其心,求他欲拔身了,又因此身已失,非复昔日之比,便应道:“求郎拯救,岂敢惜荐俼枕。但愿他日切莫中道弃掷,使奴有白头之叹!”楚生忙跪地叩头,罚誓道:“我楚卿若负了王翠翘今日之情,强人开剥,碎尸万段,全家尽遭兵火!”翠翘因扶起道:“愿君转祸成祥。”于是男贪女爱,携手登床。玉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一霎时无限温存。
雨罢云收,铜壶漏箭,且四催矣。翠翘道:“妾感郎君义侠,蒲柳之姿竟蹈崔张之辙,唯君子怜而秘之。幸早定奇计,脱解妾身,终身君子,实心愿也。”楚生道:“此我事也,三日内定以奇计脱汝。”翠翘再三致谢。比及五更,楚生别去。
次晚复至道:“我着人探访妈儿口气,他原无心把你从良,只想你身体强健,依然卖与番儿手。有两家在这里说,许了他七百两银子,他还不肯,要一千两方卖,我一时又凑办不起。那主儿出了七百,若添百数讨了去,可不辜负了你这番义气,我一段热肠?吾今已另有一计矣。”翠翘听了,半信半疑道:“如今却计将安出?”楚生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翠翘道:“此非上策,万一拿着,郎君脱身去了,叫我翠翘浑身是口,也难分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那时怎处?愿君再定良谋,此策殊未善也。”楚生道:“不妨。吾有名马一匹,日行千里,马奴健儿,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缘窗而下,跨马往北,一同进京。我楚府里家眷,那个敢来拦阻!”
翠翘心下犹疑,欲不依他,业已失身于彼,恐怕翻转面皮,为害不小;若是随他去,又恐一个走不脱。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他磨灭。千番思量,万般踌躇,进退两难,行至莫决。点头嗟叹道:“又遇魔头也!咳,我王翠翘错认他是个仗义君子,那知他是个行险小人,这事多管要做出来。也罢,也罢,不去也不好,去也不好,死中求活,听天而行,只得依他去吧。”两泪交流,对楚生道:“此去行险侥幸,凶多吉少,须要郎君全始全终。当不得半路丢了我,我就死在黄泉,断断不肯放你。”楚生道:“卿无过虑。就到那出头出脚时节,我挺身认了;拚得还他原银,怕他怎么奈何了我。”翠翘道:“郎着如此,妾无虑矣。”楚生快活无极,翠翘忧郁千般。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对翠翘道:“万事已备,请卿启行。”翠翘犹有迟疑状,楚生又誓道:“若事败,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今翘娘受辱者,千虫万毒,攒食其身!”翠翘遂意决,下窗上马,楚生亦上马同行。
翠翘见那马夫青褶裰,毡笠,携伞同行。此时九月天气,霜降以后,地面近海,便觉寒色侵人。正值廿三四,又无月色,好生凄惨。翠翘在马上叹道:“好共歹,都在今也。”意懒心灰,随马而行。忽闻鸡声报晓,口吟一绝。
诗曰:
四野鸡声齐报,一村晓雾重封。
小舟漫移曲浦,篙师未借西东。
楚生道:“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这个所在,就好安住了。”翠翘加鞭赶行。忽听后面喊身大作,翠翘晓得不是好声息,对楚生道:“后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郎害我也!”楚生道:“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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