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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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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
“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馀里,方歇。众人
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
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召唤了一只
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
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
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
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
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馀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
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
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
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
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
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
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
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
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
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
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
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
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
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
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
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
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
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
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
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
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
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
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
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
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
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
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
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
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
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
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
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
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
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
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
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
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
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
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
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
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
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
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
缓的偎他。”又过了月馀,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
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
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
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
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
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
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
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
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
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
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
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
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
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
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
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
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
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
“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
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
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
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
“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
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
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
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
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
“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
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
“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
“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
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
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
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
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
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
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
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
宜春听得,愈加疑心。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
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
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
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
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
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
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
“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
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
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
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
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
探之。”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
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
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
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
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
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
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
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
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
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
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
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
“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
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
赚。”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
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
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
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
“据你们设心脱赚,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
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
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
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
三称谢,是夜无话。
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
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
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
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馀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
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
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
不衰,后享寿各九十馀,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
评云: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
肉。
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拚生觅偶(一名《喜乐和顺记》)
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拚生觅偶(一名《喜乐和顺记》)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
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
州海市、钱塘江潮。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潮,一日两番。自古唤
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番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
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
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末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
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
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馀。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
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馀,美容貌,有智勇,讳镠,字
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
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
乃作书荐镠往苏州投太守安绶。绶乃用镠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太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镠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
只见那正厅背后,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镠。却见一个金甲神
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
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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