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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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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
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
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
传出几句口号,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
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
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
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
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
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
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
《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镮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
《如梦令》云:“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
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
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
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
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
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爇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
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卓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
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日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
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
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道:“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
“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
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
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
否?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
拜倒在地,道:“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
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
此心,俟任满回日,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妾,从今为始,即
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
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
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
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
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
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
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
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
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
香。
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
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
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
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
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
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
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
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
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
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
不肯,吟诗四句道:“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
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
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
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
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
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
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
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
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
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
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
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
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
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
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
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
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
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
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
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
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
《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
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
于壁下,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
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
“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
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
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枪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
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
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卓上。
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
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
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
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
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
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
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
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
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
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
失于占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
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
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
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
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
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
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
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
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
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
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
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
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
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
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
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
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
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
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
《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
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
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
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
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
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
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
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
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
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
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
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
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
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
“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
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
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々。
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
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
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
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看官,我今
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升》。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
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升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
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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