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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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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
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
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
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
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
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
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
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
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
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
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
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
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
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
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
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
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
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
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
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
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
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
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
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
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
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
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
本国去了。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
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
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
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
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
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
“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妻子。”如此寒暑无间。有诗为证:
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苏卿困虏旄俱脱,洪皓留金雪满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
话说元泰定年间,日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
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中国,陕西、福建二处,
俱有亲属。皇天护祐,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
身全是倭奴形像,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枪无情,
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
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
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
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
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
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
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
掠宁绍,又到余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
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这普花元帅足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
良将。奉命克日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倭寇占住清水闸
为穴。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水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
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
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
首千余级,活捉二百余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水死者。
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饶伊凶暴如
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话分两头。却说清水闸上,有顺济庙,其神姓冯,名俊,钱塘人氏。年十六
岁时,梦见玉帝遣天神传命,割开其腹,换去五脏六腑,醒来犹觉腹痛。从幼失
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
忽一日,卧于家中,叫唤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东海龙王处赴宴,被他劝酒
过醉。家人不信,及呕吐出来都是海错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实。到三十六岁,
忽对人说:“玉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日后,必当赴任。”至期,无疾而终。是
日,江中波涛大作,行舟将覆。忽见朱幡皂盖,白马红缨,簇拥一神,现形云端
间,口中叱咤之声。俄顷,波恬浪息。问之土人,其形貌乃冯俊也。于是就其所
居,立庙祠之,赐名顺济庙。绍定年间,累封英烈王之号。其神大有灵应。倭寇
占住清水闸时,杨八老私向庙中祈祷,问筶得个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
年一般向被掳去的,共十三人约会:大兵到时,出首投降。又怕官军不分真假,
拿去请功,狐疑不决。
到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败。杨八老与十二个人,俱潜躲在顺济庙中,不
敢出头。正在两难,急听得庙外喊声大举,乃是老王千户,名唤王国雄,引着官
军入来搜庙。一十三人尽被活捉,捆缚做一团儿,吊在廊下。众人口称冤枉,都
说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时天色已晚,老王千户权就庙中歇宿,打点明早解官
请功。事有凑巧,老王千户带个贴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
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异!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
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
了倭贼伙内,又是一般形貌?”杨八老诉道:“众人都是闽中百姓,只我是安西
府盩厔县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掳去,髡头跣足,受了万般辛苦。众
人是同时被难的,今番来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状怪异,不遇个相识
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决。幸天兵得胜,倭贼败亡,我等指望重见天日。
不期老将军不行细审,一概捆吊;明日解到军门,性命不保。”说罢,众人都哭
起来。王兴忙摇手道:“不可高声啼哭,恐惊醒了老将军,反为不美。则你这安
西府汉子,姓甚名谁?”杨八老道:“我姓杨,名复,小名八老。长官也带些关
中语音,莫非同郡人么?”王兴听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我旧主人!可记
得随童么?小人就是。”杨八老道:“怎不记得!只是须眉非旧,端的对面不相
认了。自当初在闽中分散,如何却在此处?”王兴道:“且莫细谈。明早老将军
起身发解时,我站在旁边,你只看着我,唤我名字起来,小人自来与你分解。”
说罢,提了灯自去了。众人都向八老问其缘故,八老略说一二,莫不欢喜。正是:
死中得活困灾退,绝处逢生遇救来。
原来随童跟着杨八老之时,才一十九岁,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岁人了,
急切如何认得?当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厕中,侥幸不曾被倭贼所掠。那时老王
千户还是百户之职,在彼领兵,偶然遇见。见他伶俐,问其来历,收在身边伏侍,
就便许他访问主人消息,谁知杳无音信。后来老王百户有功,升了千户,改调浙
中地方做官。随童改名王兴,做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家人。也是杨八老命不当尽,
禄不当终,否极泰来,天教他主仆相逢。
闲话休题。却说老王千户次早点齐人众,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军门请
功。正待起身,忽见倭犯中一人,看定王兴,高声叫道:“随童,我是你旧主人,
可来救我!”王兴假意认了一认,两个抱头而哭。因事体年远,老王千户也忘其
所以了。忙唤王兴,问其缘故。王兴一一诉说:“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
也。彼时寻觅不见,不意被倭贼掳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谁想
他到认得小人,唤起小人的旧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释放我旧主人,小人便死在
阶前,瞑目无怨。”说罢,放声大哭。众倭犯都一齐声冤起来,各道家乡姓氏,
情节相似。老王千户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专,解在帅府,教他自行分
辨。”王兴道:“求恩主将小人一齐解去,好做对证。”老王千户起初不允,被
王兴哀求不过,只得允了。
当日,将一十三名倭犯,连王兴解到帅府。普花元帅道:“既是倭犯,便行
斩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个个高声叫冤起来,内中王兴也叫冤枉。王国雄便
跪下去,将王兴所言事情,禀了一遍。普花元帅准信,就教王国雄押着一干倭犯,
并王兴发到绍兴郡丞杨世道处,审明回报。
故元时节,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职,却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
权柄。那日,郡丞杨公升厅理事,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
吏书站立如泥塑,军卒分开似木雕。随你凶人奸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饶。
老王千户奉帅府之命,亲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杨郡丞厅前。相见已毕,备言
来历。杨公送出厅门,复归公座。先是王兴开口诉冤,那一班倭犯哀声动地。杨
公问了王兴口词,先唤杨八老来审。杨八老将姓名、家乡备细说了。杨郡丞问道:
“既是盩厔县人,你妻族何姓?有子无子?”杨八老道:“妻族东村李氏,止生
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为商之时,孩儿年方七岁。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
身倭国,经今又十九年。自从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扶
养得长大,算来该二十九岁了。老爷不信时,移文到盩厔县中,将三党亲族姓名,
一一对验,小人之冤可白矣。”再问王兴,所言皆同。众人又齐声叫冤。杨公一
一细审,都是闽中百姓,同时被掳的。杨公沉吟半晌,喝道:“权且收监,待行
文本处,查明来历,方好释放。”
当下散堂,回衙见了母亲杨老夫人,口称怪事不绝。老夫人问道:“孩儿,
今日问何公事?口称怪异,何也?”杨公道:“有王千户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说
起来,都是我中国百姓,被倭奴掳去的,是个假倭,不是真倭。内中一人,姓杨,
名复,乃关中盩厔县人氏。他说二十一年前,别妻李氏,往漳浦经商。三年之后,
遭倭寇作乱,掳他到倭国去了。与妻临别之时,有儿年方七岁,到今算该二十九
岁了。母亲常说孩儿七岁时,父亲往漳州为商,一去不回。他家乡、姓名正与父
亲相同,其妻、女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岁,世上不信有此相合
之事。况且王千户有个家人王兴,一口认定是他旧主。那王兴说旧名‘随童’,
在漳浦乱军分散,又与我爷旧仆同名。所以称怪。”老夫人也不觉称道:“怪事,
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颇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审,我在
屏后窃听,是非顷刻可决。”
杨世道领命,次日,重唤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细鞫,其言与昨无二。老夫
人在屏后大叫道:“杨世道我儿!不须再问,则这个盩厔县人,正是你父亲!那
王兴端的是随童了。”惊得郡丞杨世道手脚不迭,一跌跌下公座来,抱了杨八老,
放声大哭。请归后堂,王兴也随进来。当下母子夫妻三口,抱头而哭,分明是梦
里相逢一般,则这随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个不耐烦,方才拜见父亲。随童也来
磕头,认旧时主人、主母。杨八老对儿子道:“我在倭国,夜夜对天祷告,只愿
再转家乡,重会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荣贵,万千之喜。只
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闽中百姓,与我同时被掳的,实出无奈。吾儿速与昭雪,不
可偏枯,使他怨望。”杨世道领了父亲言语,便把一十二人尽行开放;又各赠回
乡路费三两,众人谢恩不尽。一面分付书吏写下文书,申覆帅府;一面安排做庆
贺筵席。衙内整备香汤,伏侍八老沐浴过了;通身换了新衣,顶冠束带。杨世道
娶得夫人张氏,出来拜见公公。一门骨肉团圆,欢喜无限。
这一事,闹遍了绍兴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说杨郡丞认了父亲,备下羊酒,
特往称贺,定要请杨太公相见。杨复只得出来,见了檗公,叙礼已毕,分宾而坐。
檗太守欣羡不已。杨郡丞置酒留款。饮酒中间,檗太守问杨太公:“何由久客闽
中,以致此祸?”杨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载,便欲还乡。何期下在檗家,他
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岁,正欲招夫,帮家过活。老夫入赘彼家,以此淹留三载。”
檗公问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
两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问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
知太守姓名,便随口应道:“因是本县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
德,要见两姓兄弟之意。算来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不知他母子
存亡下落。”说罢,下泪如雨,檗太守也不尽欢。又饮了数杯,作别回去,与母
亲檗老夫人说知如此如此:“他说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亲同姓,年庚不差。莫
非此人就是我父亲?”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备个筵席,请他赴宴。待我屏后窥
之,便见端的。”
次日,杨八老具个通家名帖,来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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