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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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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笃,不敢埋
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
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
子。丝行资本,尽彀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
气一口,唤丫鬟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忤逆
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
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
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
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
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冥,不得脱离鬼道。
向日偶见官人白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
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
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
追拔。”祝毕,烧化纸钱。
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
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
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替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
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
得脱生,永不来了。”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
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日医者来
看。说道:“六脉已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
防御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做梦,见个胖
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
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
“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己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
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痴心做处人
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恬。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好姻缘是恶姻缘,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无事度余年。
这四句,奉劝做人家的,早些毕了儿女之债。常言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
不婚不嫁,弄出丑吒。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拣门择户,扳高嫌低,担误了
婚姻日子。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
要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
则今日说个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
小小出身,累官至殿前太尉之职。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
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况描绣针
线,件件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那陈太常常与夫人说:“我位至大臣,家
私万贯,止生得这个女儿,况有才貌,若不寻个名目相称的对头,枉居朝中大臣
之位。”便唤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长,要选良姻,须是三般全的方可来
说:一要当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
如少一件,枉自劳力。”因此往往选择,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门
当户对,又无科第;及至两事俱全,年貌又不相称,以此蹉跎下去。光阴似箭,
玉兰小姐不觉一十九岁了,尚没人家。
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庆赏元宵。五凤楼前架起鳌山一座,满地
华灯,喧天锣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闭,国家与民同乐。怎
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
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暧,花影乱,笑声喧。闹蛾
儿满地,成团打块,簇道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
哥阮大与父母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
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
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
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画,向众人说道:“恁
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
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
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
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
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
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
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
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
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
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
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
也好?”正是: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
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
二十日。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
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
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
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
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
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
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
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
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
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
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
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
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
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
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
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
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
渐觉四肢羸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
肯说。正是: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
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
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
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
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
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
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
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
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
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
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
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
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
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
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
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
宽心保重。”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
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
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
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
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
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
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
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
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
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
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
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
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
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
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
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
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
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
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
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
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
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
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
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
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
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
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
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
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
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
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
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
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
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
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
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
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
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
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
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
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
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
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
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
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
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
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
“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
对到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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