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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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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胡说!城中再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士?只有得我。”龙香道:“官人几时又姓金?”凤生道:“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龙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见鬼!枉着人急了这许多时。”凤生道:“这等说起来,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却怎么说姓冯?”龙香道:“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人。”
凤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问邻人,说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冯家了。”龙香道:“正是了。”凤生道:“这话果真么?莫非你见我另聘了,特把这话来耍我的?”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一个是你送与姐姐的;一个是你家压钗的,眼见得多在这里了。还要疑心?”凤生大笑道:“有这样奇事,可不快活杀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还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凤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龙香道:“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又见说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来打探。说道:
‘不是官人,便要自尽。’如今即忙回去报他,等他好梳妆相待。而今他这欢喜,也非同小可。”凤生道:“还有一件,他事在急头上,只怕还要疑心是你权时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下。
你把前日所与我的戒指拿去与他看,他方信是实了。可好么?”
龙香道:“官人见得是。”凤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交与龙香去了。一面吩咐鼓乐酒筵齐备,亲往迎娶。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见了素梅,连声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难道有这等事?”龙香道:“不信,你看,这戒指那里来的?”就把戒指递将过来,道:“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叫我拿与姐姐看,做个凭据的。”素梅微笑道:“这个真也奇怪了。你且说,他见你说些什么?”龙香道:
“他说自从那日惊散,没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来图谋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别娶之后,却待怎么?”龙香道:“他说:‘原要设法与姐姐一面,说个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泪流下来。我见他说得至诚,方与他说明白了这些话。他好不喜欢!”素梅道:“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只说我轻易许了人家,道我没信行的了,怎么好?”龙香道:“我把姐姐这些意思,尽数对他说了。原说:‘打听不是,迎娶之日,寻个自尽的。’他也着意,恐怕我来回话,姐姐不信,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故此拿出这戒指来为信。”素梅道:
“戒指在那里拿出来的?”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头上,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下。
须臾,堂前鼓乐齐鸣,新郎冠带上门,亲自迎娶。新人上轿,冯老孺人也上轿。送到金家,与金三员外会了亲,吃了喜酒,送入洞房,两下成其夫妇。恩情美满,自不必说。次日,杨家兄嫂多来会亲。窦家兄弟两人也来做贺。凤生见了二窦,想着那晚之事,不觉失笑。自忖道:“亏得原是姻缘,到底配合了,不然,这一场搅散,岂是小可的!”又不好说得出来,只自家暗暗侥幸而已。做了夫妻之后,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两个还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书房中时节,何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略迟一会,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还好再续前约,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间阻?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点的了,却又无意中聘定成了夫妇。这多是天公巧处,却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没趣味,故意如此的。却又有一时不偶便到底不谐的,这又不知怎么说?有诗为证:
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
也有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
………………………………………………
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
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齑。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立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图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鄞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免祸,却不放他科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末,是科遂中了解元。
伯虎会试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阅卷,又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口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辐辏之所。真个是: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唐解元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解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子:“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正要教童子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那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进香,正没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元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船。”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吩咐船上,随着大船而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
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舫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就来下船。”
舟子答应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舫。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鬟,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旁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
“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提起此事。至夜半,忽于梦中狂呼,如梦魇魅之状。众人皆惊,唤醒问之。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
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巾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
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
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
“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
见了公子,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
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
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倩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窜。”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华安时买酒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一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赋《黄莺儿》以自叹:
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团。孤灯半垂,孤衾半欹,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所属意也。适内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
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禀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
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
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旁边,默默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
“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覆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
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
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妈知趣,先来问道:
“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徒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又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夜半,秋香问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
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
“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
“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竞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人!”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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