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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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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许多重要的内容,那是刘思扬带进来的淮海战役胜利的消息,天津、北平解放的消息,中共关于和谈条件的八条二十四款……过去,由于消息缺乏,成岗只能把自己编印《挺进报》的材料,在集中营里重复一次……叫刘思扬惊异的也正是这个,那些无休止的毒刑拷打,能损害一个人的健康,却丝毫不能影响成岗顽强的记忆能力。
读完成岗写的《挺进报》以后,刘思扬兴奋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成岗,我觉得应该在刊头上写上‘挺进报’几个字,这才意味着党,意味着战斗。”
“不。”
“为什么?”
“楼下不同意。”
楼下?谁不同意?是齐晓轩么?为什么不同意用地下党的《挺进报》几个战斗的字?刘思扬深深地感到诧异和遗憾。“我原来也用刊头,还有期数和出版月日……但只用了一次,楼下就来信警告说,这里斗争条件特殊,不能有任何疏忽,不能用刊头,以免万一被敌人发现了,马上就能从刊头、期数、月日上发现我们的活动……”
刘思扬猛然得到一个鲜明的印象:这里,有一群坚强而谨慎的人,有着比他,一个新来的人更多,更深远,也更老练的考虑。
刘思扬走到窗前,想用点什么来表露自己的心情,写几句诗,或者唱一首歌?素常在情感激荡的瞬间自然流露的诗句,没有像泉水样源源流出,他的心,在谨慎有力的集体中沉醉了。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他的脸,照耀着他紧紧抓住窗口铁栏的双手,也深深地照在他的心上。
成岗正在做另一件事。他把《挺进报》折成小小的纸条,系在一根细麻绳上。这根麻绳,从靠近小窗口铁皮水管的盛水槽里放了下去,过不了多久,悬在绳上的纸条,就会被楼下的人取去。他把麻绳的一头挂在水槽深处。这条秘密的孔道,在白公馆里,已经存在多年,敌人从未发现。狡猾的敌人从来没有想过,天天都看得见的,用来积汇和导走雨水的水槽和水管,竟是楼上楼下常用的一条最安全的秘密通路。
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刘思扬看见楼梯边那道通向墙外的侧门,轻轻地开了。两桶稀饭被挑进集中营来。挑饭的人似乎不是每天送饭的那个态度善良的厨工,换了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过了一阵,早饭送到刘思扬站着的铁窗口。他仔细看了一眼,送饭的人,深陷的双颊上,长满了胡须,毛茸茸的,像个刺猬。这正是前些日子里,沿着墙边跑步的癫癫疒间疒间的疯子。刘思扬对这个疯癫老头的印象很不好,他送的饭也比过去少。
疯子走了。看守特务又和小萝卜头出现在走廊上。小萝卜头大概刚才下课。他把每天读的书放在楼栏杆旁,双手抓住比他还高半头的楼栏杆,踮起脚跟,看白公馆墙外的群山。
“你说,山那边是啥地方?”孩子问看守特务。“磁器口。”
“磁器口我去耍过一回。”小萝卜头又问特务:“不是近处的山,我说的是那边,白云底下的山那边呀!”“北方。”
“啊,爸爸说,我们家在北方!”
小萝卜头刚刚转回头,要说什么,突然又被什么新事物吸引住了。他追着,跑着,直跑到刘思扬靠近的铁窗附近,不住地挥着小手,叫着。
“哟,你看!”
一只长着光亮的翠绿翅膀的小虫,越过栏杆,飞到走廊上来。虫子的头上,长着一块美丽的透明的薄壳,像小姑娘披上了薄薄的蝉翼般的纱巾。这虫子纤细而温柔,透过薄壳还可以看见它红珠子似的小眼睛。入春以来,这种虫子很多,常常撞进铁窗,陪伴着长年没有呼吸过自由空气的人们。
又飞来一只,它们并排在一起,故意在人面前骄傲地爬着。
“哟,多好看的小虫!”小萝卜头尖叫了起来,伸手捉住了一只。当他去捉第二只时,它张开翠绿的翅膀飞走了。
小萝卜头两手轻轻捧着那只虫子,惟恐伤害了它。刘思扬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只偶然带来的,被特务没收了火柴的空火柴盒,丢出铁窗,送给小萝卜头。小萝卜头打开火柴盒,把虫子放了进去。他正要关上盒子的时候,突然瞥见那只虫子,在盒子里不安地爬动。啊,它失去了自由。小萝卜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手。他把盒子重新打开,轻声说道:“飞吧,你飞呀!”
虫子终于轻轻扇动翅膀,飞起来,缓缓飞出栏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小萝卜头高兴地拍着手叫:“飞了,飞了,它坐飞机回家去了!”
回过头来,小萝卜头把火柴盒还给铁窗里的刘思扬。“解放了,我们也坐飞机回去!”
漆黑的夜,连星光也照不进地下牢房的铁窗。小萝卜头蜷曲在床头,早已进入梦乡。
……小萝卜头觉得自己在公路上走着,特务看守员正把他带进城去,就像抗战胜利那年,有一天带他到磁器口街上买菜一样。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城边。小萝卜头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读书的时候,学到了“城”字。黄伯伯告诉过他,城很大,城里有许多人,还有街。小萝卜头看见城渐渐近了,那个城真大,墙很高,还有城门:两扇厚实的铁签子门。城墙上面有电网,电网烧得红红的,很是吓人。带他的特务把派司给守城的兵看过,他们就钻进城去。那道城门好深,黑黝黝的,就像地洞。进了城门,他们到了街上。街道和白公馆楼下牢房之间的巷道一样,窄窄的,街上排列着特务。但是城里的街到底不是牢里的巷道,上面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得见天。街的两边一长串一长串的房间,都有门,门也是用铁条子钉起来的,中间有个方洞,可以伸出头来。街上的人很多,挤来挤去都在散步,他们的衣服上也有蓝色的“A*毙畏拧P÷懿吠氛谄婀郑裁闯抢锏娜艘泊┳虐公馆的囚服呢?
“抓人呐!抓人呐!”
小萝卜头听见有人在喊。他一看,街上的人都没有了。街两边的门也一齐锁上了,锁又大又亮。城里的人,都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望着天。小萝卜头抬头一望,天上蓝蓝的没有云,只有几只鹰在盘旋。突然,鹰扑下来了。唉呀,不是鹰,是特务长了翅膀!他们在街道上,比箭还快地飞来飞去,往地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暗影。突然,一个特务扑下来,一伸手——手上的爪子又钩又尖,从门洞里抓了一个人出来。小萝卜头看见那个人的眼珠一下子掉出来了,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落在地上滚了一阵,突然停住,死死地盯着他。小萝卜头忽然害怕了,心里通通直跳,不禁恐怖地狂喊起来:“妈妈!妈妈!”
紧紧地抱住妈妈,小萝卜头从噩梦中吓醒转来,浑身冷汗。妈妈轻轻地拍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又渐渐睡去……微弱的光线,从石墙上的小窗口透进房间,地下牢房厚厚的墙外已经是早晨。小萝卜头又在梦中听见开牢门的声音。有人在和妈妈说话。他醒来了。昨天晚上在恶梦中睡得不好,头昏昏地,但他还是坐起身来。妈妈要他再睡一会,他想,还有事情要做,不愿再睡,就从妈妈手上接过一套干净衣服穿上。
小萝卜头是个九岁多的孩子,头长得很大,身子却很纤瘦。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两年前妈妈给他缝的,现在穿起来仍有点嫌大。他太不肯长了,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手又薄又小,脚也只有一点点大,可是他的头却发育得比较正常,和身子不相称,显得异常的大。看见他的人,都爱摸着他可爱的脑袋,叫他“小萝卜头”,连爸爸和妈妈也这样叫他。只有一个人,他的老师黄以声,才从小就叫他的名字——宋振中。
在特务看守长的监视下,妈妈正在收拾东西。把衣服和那些零碎的用具收捡起来,把他每天读的书也一一包好。妈妈真是仔细,连一根线或者小萝卜头小时候穿过的,早已破烂不堪的破布,也收拾起来。这些东西如果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他们一家三口,总还要自己想法子缝缝补补过日子……小萝卜头从妈妈那里学会了许多事情。他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补的。他喜欢帮妈妈做事。可是此刻,小萝卜头站在妈妈身边,望着妈妈迟缓的动作,没有去帮忙。他心里想着许多事情。
“妈妈,我要出去……”
小萝卜头从妈妈慈祥的,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看见了允许的点头,回过头来就拉开牢门。
“走慢点,别摔倒了!你去给黄伯伯辞行呀。”“是,妈妈。”小萝卜头答应一声,跑进了牢门外那条漆黑的隧道。他早已走熟了,在又黑又长的隧道里,不要灯就可以跑得出去。一会儿,小萝卜头钻出了隧道的出口。一个讨厌的看守员,连声喊他。小萝卜头没有理睬,连头也懒得回,一直向楼梯走去。在经过一间牢房的窗口时,他轻轻地停了下来:
“齐伯伯,我等会儿来看你!”
小萝卜头爬上了楼,走到黄以声的门口。每天早上他来上课的时候,都要得到允许,才跨进门去。这回他跑急了,有点喘气,在门口稍微歇了一会儿,才轻声喊着:“BCDECFyTpo(早安)!黄伯伯。”
他听见黄伯伯在答应,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大概黄伯伯还不知道,他今天不是来读书,而是来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小萝卜头在黄伯伯的牢房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黄伯伯跟在他后面。
“振中,代我问候你爸爸和杨伯伯。”
小萝卜头听话地点着头。黄伯伯递过来一本书,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又紧紧地拉着黄伯伯的手。
过了一会儿,小萝卜头又向黄以声隔壁的牢房走来。
成岗看见小萝卜头,就走到门口,蹲下来,隔着牢房的签子门,招呼这个可爱的孩子。小萝卜头今天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整整齐齐地,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告诉你,我们要走了。”孩子的声音里,带着神秘和激动。
“哪一天?”
“就是今天。”
成岗阴沉地望着小萝卜头——这个没有幸福童年的孩子。
“告诉你,爸爸和杨伯伯前天就坐飞机到贵州走了。”小萝卜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妈妈今天也走,就是黄伯伯不走。”
“你想走吗?”
“不,我才不想走咧!可是爸爸已经先走了。他和杨伯伯都走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后来就做了个怪梦……”说到这里,小萝卜头又想起了他那可怕的梦,那是过多的刺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激起的恐怖幻影。他仔仔细细向成岗讲了他在梦中看见的事情。
成岗静听着小萝卜头说话,心里冷冰冰的。这个九岁的孩子做的是什么梦啊?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刻画的尽是阴森的魔影。
今天,小萝卜头就要走了,走得这样突然,敌人一定在玩什么花招。成岗默默地想着,蹲在孩子面前,一直没有开口。
望着小萝卜头,成岗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是将近一年以前的事情——到白公馆的第二天早晨,成岗发现了一个孩子站在牢门前。他在门口站了好久,似乎不想走开。成岗好奇地端详着这孩子。孩子大胆地把圆脑袋伸进了风门:“喂,你姓什么?”
成岗眨了一下眼睛。
“我叫成岗。你是谁?”
“我是小萝卜头!”
成岗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么一个稚气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像个“萝卜头”呀!可是成岗接着又沉默了,无言地注视着这个营养不良的、畸形的孩子。
“你受刑了吗?”
“没有。”
“你说谎!”小萝卜头机灵的眼睛,从成岗的脸上,找到了伤痕,不满意地望着他,像命令一样地用认真的声音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
成岗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伸出了手。小萝卜头看见了成岗被扭歪了的指头。他用一种在他这样的年纪还不应该有的,充满悲哀和痛苦的眼光,同情地望着成岗。
“你没有说吗?”
“没有。”
“那……你是好人。”孩子用他自己最简单的纯洁的心灵,准确地辨别着人的种类。
“你是共产党不是?”孩子又问了。
成岗不想和一个孩子谈这样的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欺骗这个纯洁而又过于早熟的孩子。于是反问道:“你看我是不是呢?”
“我看?”小萝卜头大睁着眼,闪着又信任又快活的眼光叫了起来:“啊!我晓得了!”
“你晓得了什么?”
“我晓得你……可是我不说!”小萝卜头似乎很有把握。
成岗愉快地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孩子,太可爱了。
“你在这里……呆了好久?”成岗不愿对孩子说出那个可怕的“关”字,改口说成“呆了好久”。
“我从小就在这里……”孩子没有说他自己,他又说到几个著名的共产党员:“我认得罗世文和车耀先,他们是共产党,负责人!罗伯伯教过我认字,还给我编了课本,第一课是:‘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爱中国共产党!’……他们前几年才……我还认得楼下的人,齐伯伯和许多共产党,他们在息烽的时候,天天抱我去玩……”
他们相识以后,小萝卜头很快就帮成岗和楼下的同志建立了最初的简单联系。
现在,小萝卜头要走了。成岗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些难以忘怀的印象……
“你看!这是我画的。”小萝卜头把一张纸从门洞里递了进来。“你留着吧。做个纪念。”
一张鲜明的水彩画。顶上是一片蓝天,过多的颜色,把天空涂得浓浓的。下边是金黄的山,翠绿的森林,山头上露出半个大太阳,放射着耀眼的红光。角上写着两个丰满的字:“黎明”。
孩子的画不太高明。可是,气势很大,蓝色、红色、金黄和翠绿,挤满了画面,把一张纸装得满满的。他的笔锋充满了炽热的渴望自由的强烈感情。
“纸小了,画不下来。”小萝卜头申明着,他幼小的心里,蕴藏着无限的抱负。
成岗被这幅象征着自由和春天的画激动了。他抑制着感情,不肯让它流露。
“这是重庆吗?你看,连雾都没有。你画的是中午,不是黎明。”成岗故意笑着要他把题目改了。
“不对,太阳才出来呀!”小萝卜头说:“雾不好,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不喜欢画它!”
“你画不来。”成岗又笑了。
“我可以画。”小萝卜头认真地回答。“下回从贵州回来,我专门画些雾,带给你看。”
说着,小萝卜头从门洞里,伸进了温暖的小手。“再见呀!我要走了。”
成岗深爱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和孩子的交往里,给他带来了无限宝贵的启示:在牢狱里多年的共产党人,是那样顽强地、机警地抚育着这可爱的下一代。那些把自己的希望、理想和心血完全灌注在孩子心灵里的,是些多么可敬的人啊!他们用最大的热情和意志,永远培养着一个人珍贵的灵魂。可是,在这离别的瞬息,成岗来不及表露自己的许多联想,也无法把心中激动着的感情告诉孩子。他不能让孩子感到诀别的悲哀,他只能默默无言,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小萝卜头的手……
“啊,”小萝卜头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告诉你吧。”“什么事呀?”
“齐伯伯叫我打听的,一件重要事情。”小萝卜头低声说:“我,没有做好。”
说到这里,小萝卜头的声音停顿了。成岗不安地等待着。他看出小萝卜头在沉思,有些迟疑。
“本来,我该直接告诉齐伯伯的。可是那里人多,不方便。刚才我上楼来,一个看守员还缠着我说话,我没有理他。”小萝卜头解释着,终于决定了。“我告诉你,你再转告齐伯伯吧。”成岗点点头,仔细听着。
“前几天,关进来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关在我们住的地牢底下,一间漆黑的地窖里,连窗子都没有。那条隧道深得很,没有关人的时候,我去探过,全是石墙,又矮又窄,腰都直不起来,霉臭得叫人发呕。老鼠的眼睛像鬼火,吱吱地叫,真吓人得很……”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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