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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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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留下了他的笔迹。他用的那个大铜墨盒,现在还在图书馆里……”
“思扬,你来看,这本书太好了!”
刘思扬回头一看,成岗正被一本书吸引着。
“你看的什么?”
成岗把书一合,封面上的字露出来了:《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
“看完了给我。”
成岗点头。
“还借了什么书?”
“《读书偶译》。”
“邹韬奋的?”
“嗯。”
“先给我看看。”
刘思扬从成岗手里得到了书,飞快地翻阅起来,他看见这本生活书店战前发行的书籍里,有着好些插图,其中并有一幅精美的马克思的画像。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刘思扬回头低声说道:
“胡浩,可以找到笔和纸么?”
胡浩点了点头。
下午放风以后,刘思扬偷偷接过胡浩递给他的一支切去了大半截笔杆的毛笔,和一小块墨,还有一张折小了的白纸。
刘思扬躲在房角里,用背掩蔽着自己的动作,牙齿轻轻咬湿笔尖,唾液拌合着墨,在白纸上临摹着那张马克思的像。他慢慢画着,画得相当象。然后,用留下的饭粒,把画像贴在已经破旧的《读书偶译》的封面上。
“成岗,你看!”刘思扬兴奋地问:“画得象么?”“贴在封面上敌人会发现的。”
“不会,他们认不出来。”刘思扬充满自信地说,“这座图书馆,敌人根本不进去!”
成岗摇摇头,他不赞同刘思扬的作法。
刘思扬十分愉快、兴奋,一种使人陶醉的火热的激情,不断在他心头冲动。因为他几乎从每一件事,都得到启示,这里多年斗争的传统,成了给予他无穷力量的泉源。夜里,刘思扬失眠了。兴奋使他久久地不能睡去,静静地躺着,合上眼,心里却翻开了无穷的回忆,联想,希望……快到半夜,同牢房的人,打着鼾,深深地睡熟了,刘思扬的脑子还十分清醒。下楼来不到两天,他已经看见了,知道了那么多新的事情,真的,就像个才上战场的新战士,他被周围的事物吸引得眼花缭乱,心潮激荡,不能控制自己了。
旁边,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刘思扬微微张开眼睛,看见身旁的胡浩侧身躺着,两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一块地板被胡浩的指尖撬了起来。那块地板竟像奇迹般无声地服从着胡浩的动作。胡浩把手伸进地板的缝隙,摸出一叠纸,取了几页,又把那叠纸放还到地板底下。然后,重新盖好地板。这一切,胡浩做得十分迅速,熟练,几乎没有声音。接着,刘思扬又看见,胡浩仍然侧躺着,仿佛在睡觉。其实,他没有睡,手上握着笔,凑近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在纸上,一笔不苟地写……刘思扬想问胡浩在做什么,又觉得不便在这时候去惊动他。为着避免惊动正在写着的胡浩,刘思扬默默地躺着,一夜没有睡熟。
胡浩不停地写,直到天快亮了,才把纸、笔放回地板底下,翻身睡去。
新的一天过去了,刘思扬没有机会解开这个心里的疙瘩。
又是晚上,又到了深夜,刘思扬再一次看见胡浩重复着昨夜的活动,一宜写到天亮。仿佛,这在胡浩已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做得那么熟练,那样有规律。刘思扬已经观察清楚,一到天黑,胡浩就睡了,很快就打着鼾睡熟了。可是刚到半夜,鼾声一停,他就醒来,马上开始工作。不是长期养成的习惯,怎能这样准确地按时醒来呢?
早晨,点名回来,刘思扬把两夜来看见的事低声告诉了成岗。
“不要管他。”成岗说。
“但是,”刘思扬问道:“他到底有什么秘密活动呢?他又不是党员。”
“他在写什么东西。”成岗说道:“已经好几年了。”“这不是很危险吗?”
“他用的大概是代字和符号,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劝过他别写,他不同意。”成岗解释道:“不过他做得很谨慎。”“他一写就被我看见了!”
“他没有想瞒你。”
“哦——”刘思扬竟没有想到这点。“我去和他谈谈。”“不,没有必要。”接着,成岗带着严肃的神情,告诉他:“党组织指示我们提高警惕,要减少表面活动。党要我们认真学习《整风文献》……”成岗在刘思扬耳边说,“你是敌人最注意的对象,少出去走动,看书也要谨慎,不能让敌人察觉。”成岗说完,从毯子下面取出一本《整风文献》,交给刘思扬,这本书的封面上贴的是《中国地理》。他告诉刘思扬:“不看的时候,藏在地板下面。”
“是胡浩那儿吗?”
“不。我们住的角落,从内向外数,第二块地板,短的那块,从左边向上一揭就开了。书放在墙角的暗洞里,那里还有《共产党宣言》,《联共党史》……你在墙角搬开砖头,一摸就能找到。”
刘思扬默默地听着成岗的话,没有插嘴。直到放风的时候,他犹自读着手上的书。
所有的人都出去散步了。刘思扬藏好手上的书,慢慢站起来,跨出牢房。他似乎看见成岗在眼前一晃,便独自消失在图书馆那边了。
老齐也出来散步,他缓缓地从刘思扬身边走过,不慌不忙地朝图书馆走去。
刘思扬四面望望,值班的两个特务正在说话,其他看守特务都不在楼下。刘思扬觉得这个机会很好,决定到图书馆去再借几本书。成岗和老齐都在那里,也许会给他介绍几本好书。
刘思扬走到图书馆门口,看见老袁正依着门念一本唐诗,津津有味地,发出咏诵的声音: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刘思扬走进门去,老袁没有看他,继然朗诵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刘思扬从尘埃中,走过书架林立的黑暗而窄小的通道,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成岗和老齐没有进来?刘思扬亲眼看见他们向这边来的,可是,才一会儿,他们都不见了。他呆呆地站在书堆之中,惶惑不解。
外边,老袁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哦咏……刘思扬失望了。从图书馆出来时,走过昨天帮成岗还书的书架,偶然想到看一看那本贴上马克思像的书。他停下来,探手到书架上寻找,可是他发现,那本《读书偶译》不在了。他离开那书架,慢慢走着,忽然想起胡浩说过有些书是堆在破纸堆里的,人们从灰尘中轻轻取出,又轻轻还到灰尘中去。刘思扬找到一大堆零乱堆放的《东方杂志》,他试着翻寻,果然找到几本书。他选择了一下,取了一本已经没有封面的《反杜林论》,又把剩下的几本还回原处。
刘思扬回到借书处,拿起笔正要在借书登记册上登记,可是老袁突然停止朗读,回头说道:“不是书架上取的,用不着登记。”
刘思扬迟疑地放下笔。真怪,老袁一直在念读唐诗,他怎么知道自己拿的不是书架上的书?刘思扬随手翻阅着借书登记册,看出来了,那上面登记的,全是不被敌人注意的书名……
刘思扬放开借书登记册,目光忽然停住。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本书,正是他昨天归还的那本《读书偶译》。可是,书上已经没有他贴上去的马克思像,连封面也被撕掉了。是谁撕掉的?又是谁把它放在桌上的?刘思扬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进图书馆时,桌上并没有这本书。没有,当时确实没有。“思扬同志。”刘思扬抬头看见了一对责难他的眼睛。不应该这样毫无必要地,招引敌人的注意。任何时候,任何细小的麻痹轻敌,都会带来血的教训!”老袁冷冷地说:“这不是勇敢。这和蔑视敌人的英雄气概毫无共同之处。”老袁又重新翻开唐诗念起来,仿佛,他一直在朗诵着,并没有和谁说过话似的。
刘思扬红着脸走开了,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但是他也从内心里发出真诚的感激,只有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才能用这种原则态度,来帮助他在错综复杂的斗争里,克服缺点,不断提高,成为坚定成熟的战士。
在他身后,继续传来缓慢而抑扬顿挫的吟咏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第24章
刘思扬没有找到的成岗和齐晓轩,确实在图书馆里。不过,他们不是在尘土弥漫的书架丛中,而是在楼板下面。图书馆的一处楼板,也和许多牢房里的一样,多年以前,就被失去自由的人们拔掉了钉子,变成秘密集会的地方。这地方是极端秘密的,不仅敌人从来没有发现,就是囚禁多年的人,也不知道。只有党的组织在研究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有少数同志利用它。
这秘密的集会地点,在楼房的最下层,就在楼下牢房的楼板底下。四周封闭着厚实的条石堡坎,撑持着整座架空的屋架,在这潮湿黑暗的屋基里,耸立着许许多多石柱、砖墙来承受楼房的重压;在架空的楼幅之上,密密地铺设着楼板,这就是楼下牢房的楼板。穿过那些密布的砖石柱基和早被拆穿的窄小墙孔,人们竟可以走到楼下每间牢房。暗黑潮湿的屋基上,堆满了建造牢房时丢下的瓦砾和砖头、石块。
头上的楼板,已经盖好。在充满霉腐气味的潮湿的瓦砾堆上,成岗靠着一根粗大的石柱坐着。在这从未见过天日的屋架底下,黑黝黝的,几乎没有光线;只有留在条石堡坎间的几个气孔,射进几缕微光,隐约照见对面齐晓轩沉思着的瘦脸。
成岗听了齐晓轩的话,也在思索。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地把老齐从黄以声将军那里得来的情报送出去呢?中美合作所正在策划新的阴谋,美蒋特务准备在溃退之前,炸毁全市工厂、电站、重要桥梁,并且要在山城纵火,把百万人口的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一定要把这危险的,敌人的秘密计划通知地下党,否则就无法保全这座西南最大的城市。“分析陆清对黄以声透露的情报,可以断定,华盛顿要派一个秘密代表团来,并且会来一个美国训练的爆破队……”
齐晓轩说着,忽然停顿了。头顶上,传来图书管理员老袁朗诵的声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人来了。”齐晓轩低声说着,又倾耳静听着楼板外面继续传来的声音,成岗屏息坐着,一动也不动。…………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自己人。”齐晓轩说。
“可能是刘思扬。”成岗低声判断着。
过了一阵,又听见老袁在读新的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
“走了。”齐晓轩这才继续说道:“上海、武汉解放后,人民解放军南下广东、福建,西北直取兰州、迪化。解放西南的大军,也即将出发。现在敌人的恐慌和疯狂完全可以理解。蒋介石来重庆,不仅是为了部署顽抗,更主要的目的,是执行美帝国主义的决定,彻底破坏西南的工业和城市。重庆的大小工厂,自贡的盐井,成都,昆明,贵阳,西南各大城市,都是敌人破坏的目标。及早把情报送出去,党才好揭穿敌人的阴谋,发动群众保护城市……”
“而且,解放的时机,渐渐逼近。”成岗听刘思扬讲过渣滓洞的越狱准备,下楼以后又听老齐谈了越狱计划。因此,及时把准备情况告诉党,也是完全必要的。因此,他说:“和地下党建立联系,我们才好和渣滓洞配合,一齐突围出去!”“首先是送情报。”老齐说道:“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和地下党恢复联系。”
齐晓轩感到忧虑的,是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系最近中断了。过去经常由厨工送信出去,那厨工是贵州人,从抓进来煮饭时起,便不断受到党的教育,在息烽时他就自愿地秘密送信。同志们多次叫他不要过于关心人们的生活,但他有时总要冒险送些盐渍的野菜进牢……从他被特务处置以后,白公馆和外面的联系,便中断了。因此,老齐才决定找被捕不太久的成岗,研究外面的情况,以便采取新的行动。“从厨工出事以后,为了谨慎,原来的地址不能再用。”老齐慢慢地问:“你手上有可靠的地址吗?”
“地址是有的,可是怎样送信出去呢?”
“现在能进出中美合作所的,还有一个人。”
“谁?”
“代替厨工的华子良。”
“他?那个疯子!”成岗很不信任那个疯癫胆怯而又衰迈的可怜虫。“几声枪响,就吓疯了!他能帮我们送信?这个人绝对不可靠!”
“我们观察了几年……”齐晓轩谨慎地深思着。“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被捕前是否党员?”
“查不出来……”
成岗觉得,老齐的话更加证实了自己平时的看法,便毫不犹豫地进一步说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普通群众,敌人没弄清楚,误捉来的,绝对不能把党的机要任务交给他。”
“你的根据?”
“在特殊条件下,尽管一个人也可以战斗,但是,任何人决不会认为孤军奋战有什么可取。对我们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和党失去联系。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中共办事处撤退了以后,老许没来接上关系时,那一个多月,真是度日如年。华子良被捕已经整整十五年了,然而,大家看到的是,他和谁都没有联系,也从来不想和谁联系。甚至,直到现在,解放军即将向西南进军的前夕,他也并不想和谁联系。”“还有什么根据?”
“他一直疯疯癫癫,行动反常。”
“你认为他的行为反常?”
“为了蒙蔽敌人,我们的人可以忍辱负重。”成岗断然地说。“但是他,当老厨工遭枪杀,胡浩受毒打,大家非常难过的时候,他仍然那么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他和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毫无共同之处。”
“成岗,”齐晓轩摇摇头,他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
楼板外面传来一阵诵诗的洪亮声音。成岗脸色一变,他听出,这是危险的警号。
“老齐,你躲一下!”
成岗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着。黑暗的瓦砾堆,亮了一下,楼板被揭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突然出现在成岗面前。微光中,看得见他满脸刺猬一样的胡须,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华子良!”成岗心里一惊,立刻扑上前去,要除掉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慢着。”华子良迎着扑上前来的成岗,挥了挥手,疯疯癫癫的神经质,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露出被拔光了牙齿的牙龈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转向齐晓轩:“我有事情找你。”
“你找老齐?”成岗一把抓住华子良,想卡他的脖子。“等一等。”齐晓轩在旁边轻声招呼。成岗转头一看,正碰上老齐的目光。齐晓轩点了点头,示意成岗松手。“你是什么人?”
迎着老齐的问话,华子良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共产党员。”
“为什么到这里来?”
“党需要我现在发挥作用。”
“你找谁?”
“特支书记齐晓轩同志。”
“谁告诉你的?”
“罗世文同志。”
“什么时候?”
“1946年8月18日。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我陪杀场的时候。”华子良冷静地回答着:“十五年前,我是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省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我的上级。可是在敌人面前,我只是个嫌疑分子。在去刑场的路上,罗世文同志估计到敌人押我去,只是陪杀场,为的是再考察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因此,他指示我伪装疯癫,长期隐蔽,欺骗敌人。枪声一响,我就变成了疯子。”
成岗紧捏着的手松开了。齐晓轩继续问道:“为什么现在才来联系?”
“省委书记给了我特殊任务,非到必要时刻,不准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牺牲后,找继任书记老袁同志。”
“你的任务?”
“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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