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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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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会打出什么名堂,心里也很嘀咕。
马全有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给冒火啦。他瞪着虎彪彪的眼,左脸腮上的一条寸把长的伤疤也变红了,喊:
“你穷叨咕什么?我拔掉你的舌头!”
宁金山一看马全有那两只眼角下吊的眼,以为马全有冲他发火。他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马全有旁边一个战士气鼓鼓地说:“怎么的,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咱们支部会上见。”
宁金山知道马全有跟那个战士争论啥事情,跟自己无干。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熨贴了。
这当儿,太阳快落山了。红彩霞把连绵起伏的山头,染得红艳艳的。成千上万的乌鸦飞过天空。战士们嘁嘁嚓嚓地说,乌鸦是世界上最败兴的东西!
来上钩的敌人,还是无影无踪!
第三天夜间四点钟,部队又往青化砭的山头上爬。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队伍,插来插去,除了战士们的脚步声和刺刀磕碰手榴弹的响声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部队四点半进入阵地。赵劲在电话中和旅指挥所联络罢,坐在一个小土洞里抽烟。
团参谋长卫毅顺垅坎走过来。他老是兴头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尽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劲。他弯下腰钻进团指挥所的掩蔽部,一条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给各营打电话,要他们检查战斗准备工作。他放下电话耳机,说:“团长,杨主任说他到一营去了。”说罢,他叫来一参谋跟电话排长,吩咐了些事情,又对赵劲说:“团长,我到弹药所去检查一下,十分钟就回来。”
赵劲没吱声,心想:让他去吧,卫毅这样人是不会让自己有一分钟闲空的。赵劲走出掩蔽部,顺垅坎向北走去。有的战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树枝伪装工事,有的低声谈话,有的背靠垅坎拉鼾声。猛然,赵劲看见远处有手电闪光,他骂:
“这不是成心给敌人通消息?倒楣的家伙!”就朝那闪光的地方走去。
战士们蹲在潮得湿漉漉的工事中,从半夜趴到拂晓,从拂晓趴到太阳露头。
“今天,就看今天了!”战士们都这样担心地想。他们那缺乏睡眠的脸上,罩上一层焦虑的气色。指挥员们,有的长久地望着树影,树影像是根本就不动;有的盯着手腕上的表,时针、分针就像睡着了。时间,在人们无限焦虑中,仿佛就压根儿不行进似的。
“达达达达……轰!轰!”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东川的沟口那边,传来枪声跟手榴弹爆炸声。战士们全都抬起头,伸长耳朵,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大伙惊疑地互相瞧着,谁也不说话;可是各人心里都在猜测:糟糕!大概敌人跟我们的侦察员们干起来了,大概敌人发觉了我们埋伏的部队。嗨,敌人就在青化砭沟口,胜利看起来很近;可是呢,胜利像是还在千里之外似的!
太阳打东边山线上升起了一竿子高。延安东边的大川道里,死沉沉的不见人的踪影。风不吹树不摇,天地间的空气,像是凝结起来永不流动了。远处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几架敌人飞机在绕圈子,大约是侦察什么哩。
延安东川,离青化砭南沟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村子。村子里的老乡们都跑光了。
这工夫,从小沟岔走出来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里提着像短棍子一样的旱烟锅,朝村里走去。他六十来岁,身材高大,肩膀挺宽,方脸上的颧骨很高,长长的眉毛快要盖住那深眼窝了。花白的胡子随风飘动。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里的人就上山躲敌人,上灯时光才回来。李振德不信敌人能占延安。家里人白天上山躲藏,他总不去。过去的经验,他反过来调过去思量了好多遍:敌人进攻了几回边区,哪一回可打进来过?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传言送语:敌人当真占了延安。他说:“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们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长给他讲了我军退出延安的情形,他还说:“土地革命那一阵,你还吃饭不知饥饱哩!年青人,没经过阵势。你呀,净听那些逃难的人瞎说乱道!”话是这么说,究其实呢?李振德从听到敌人占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价坐在村边崖畔上,望着大川里的道路。往日,那条路上车马来往,行人不断,直到后半夜,还能听到驮炭骆驼的铃铛声。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难人用双脚*#起的雾蒙蒙的灰尘,遮住了人民政权带来的一切繁荣景象。他整夜,前后思量合不拢眼。一锅烟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问口口问心:“我们土地革命那阵儿可有几根烂枪呀!如今,我们气势多大啊!白军敢来?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来血一点汗一滴置买的盆盆罐罐,锅灶农具,这么,他对目下的时势,就尽从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间,他的大儿子李玉山托人捎来口信,要他跟家里人一道上山躲敌人。李振德心动啦:“玉山说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谋虑事情总没差错。”他对他的大儿子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李玉山在上川当区长,去年冬天因为工作努力得了奖。那时节,李振德捋着胡子向人夸:“我家几辈子人,就数玉山有出息。从我往上数三辈,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认不来。玉山嘛,还能扛起竹竿胡画札。土地革命那阵儿,玉山跟上我们赤卫军拾子弹壳哩。如今,这后生倒当了模范区长啦!”
今天临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里人上山躲敌人。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队上的一个侦察员跑来,请他作向导。还说有点要紧事情,千万请他老人家劳累一趟,不要推辞。李振德一听,躁了:“请我带路?革命倒像是给旁人革哩!你听着,我老汉多会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头的!”
侦察员笑着说:“对,对!算你老人家对革命有认识。走吧!”
李振德临出门的时光,他的老伴说,家里人去北山躲敌人。可是他返转来,在北山没找见人影。想必是敌人没来,家里老老小小也没出来。他这样推想,毫没道理。但是他那热窑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里移。
他走到离延安东川姚店子村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头发一根根地直立起来。我军撤走了,敌人还没来,像那战争中常见的真空地带一样:这里空荡荡的,看不见烟筒冒烟,听不见鸡叫狗咬,没有活气!他走在这地区,心里发毛,仿佛这里每一秒钟都可能发生天崩地塌的祸事。他对自己的胆怯劲生气:“太平日月把人娇惯坏啦!”
他走了二三里路,进了自己的村子。村当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斗大的字:“共产党万岁!”“不做亡国奴,不做蒋介石的奴隶!全边区的男女老少,武装起来,消灭敌人!”“坚壁清野,饿死敌人,困死敌人!”村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四处都光溜溜的,连一根柴草棒也没有了。他想,就让那千刀万剐的贼来把窑洞背走吧!他正朝自个的家门走,听见飞机怪叫着从头皮上擦过去,接着就是轰轰的爆炸声。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烟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里就是延安城。他望着延安的上空,那里灰蒙蒙的。但是,他觉着延安这一阵儿也是火光冲天。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该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泪。
如今,几十年的生活,都从他脑子里闪过:旧社会熬长工……十一年当中只吃过二斤白面……还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袄……那时节,他常对自己的老婆说:“唉!咱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的穷汉。多会儿,咱们有了一块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滩里啦!”以后陕北“红”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过的有了眉目。自己这边区,也一年强似一年……没有饥饿讨饭的人,东西丢到路上没人拾……他心里念叨:“如今,唉!这好日月要完结了吗?旧社会又要来折腾人?世道又要翻个过?河水就能倒过来流?”
他正心慌撩乱地寻思着过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凄凉、叫人无法安身的家园,猛的,他的小孙子拴牛跑回来。小拴牛呀,跑得过急,上气不接下气,圆胖胖的小脸涨得红彤彤的。他说:“爷爷!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后山上去。这一阵还敢在村子里蹲!”
李老汉摇头。他觉得眼花、腿软,十分疲劳。
拴牛拉着老汉的手,说:“爷爷,你听不见?前川里枪打得啪、啪的!快到后山上去,后山上有咱们的队伍。”
李老汉眼里闪闪发光,说:“+H,咱们队伍不是朝东走啦?北山上当真有咱们的大队人马?”
“就是嘛!人马可多啦!”
李老汉说:“那就有救啦。拴牛,你妈这个人真固执!我给她发咒赌愿地说,教她不要打发你胡窜乱跑。她呀,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李老汉边走边说:“我是眼看要咽气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这是什么凶神恶煞来作践人?”他不停地回头望着自己的窑洞,望着那窑洞上边每年挂包谷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啊,那窑洞看见过受苦人的伤心泪,也听见过庄稼汉的欢笑声。啊,那祖祖辈辈住过的窑洞,目下是这样叫人见爱,难割难舍!
李老汉和拴牛还没离开村子就听见枪声:“吧——古——
吧——古——吧吧……”跟着枪声来的就是喊声,马的嘶叫声,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个像死了一样的山庄子,翻腾起来了。树上宿着的各种鸟儿,也被惊吓得在天空乱飞。
敌人搜索部队进了村。
跑是跑不脱啦!李老汉拉上小孙子拴牛,赶快跑回自己的窑洞,用石头死顶住门。他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让孩子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是危险跟灾难,什么是生离和死别!
小拴牛从门缝一瞅,吱哇一声,像火烧了一样喊:“爷爷,坏啦!你看,提着枪,捉的鸡,准是白军。爷爷,跑不出去,咋办?”他的心嘟嘟地跳。他从前没有见过白军,他想不来这些鬼会带来什么祸事!只觉得害怕,恨不得藏在老鼠洞里去。李老汉眼睛瞪起,怪怕人的。他说:“瞅什么哩,窝到灶火角里去!”
“爷爷……”李老汉用手威胁拴牛,不让他吭声。外面又“啪”地打了一枪。拴牛浑身打颤:“爷爷!跑不出去,咋办?”
“‘咋办,咋办,’你悄悄的!事到如今,就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跑不了就按跑不了的办!拴牛,北山上有咱们的大队人马哩,这帮鬼糟蹋不长。拴牛,遇见白军,可千万不能说后山上有咱们的队伍。记牢,拴牛,千万不能给敌人说实话。你说了实话,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李老汉觉得一切难逃的灾祸已经压到头上的时候,反倒心里平静了。他凛然地坐到炕边,把一根拐棍放在两腿中间,支着下巴,胡子颤动着。
拴牛两颗吃惊的黑眼珠都辘辘地转。他越来越怕,可是还想不开那些可怕的事情,到底怎样可怕。“爷爷……”他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像任何小孩子一样,他觉得有他的爹娘或是爷爷保护他,就有天大的祸事,他也不应该害怕。
爷孙俩正说话间,喀察一声,门给踏开了,进来六七个横眉竖眼的敌人。这帮敌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个个都满脸灰土;戴着葫芦瓢似的棉帽子,穿着挺新的黄布军衣。有的端着“中正式”步枪,有的端着美式冲锋枪,看起来,又凶又横。
“出去!有话要问!不走?老子要开枪了!”敌人臭骂、吼叫;枪托碰着门板,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刺刀在李老汉眼睫毛下边乱晃。李老汉觉得眼前一团黑,天昏地暗。他用手扶住墙,站着。有几个敌人窜到窑后边,锅架打翻了,破猪食盆子的底儿朝天了。破酸菜瓮给打破了,瓮里的水像黑血一样流出来。
李振德咬紧牙关。他知道,这帮恶煞,不折磨死你,就不会饶你。可是,眼前,耻辱比死亡更可怕。他恨自己年迈力衰,要是十几年以前,早就撂倒几个敌人啦,至少也一命换一命。他轻蔑地盯着敌人,仿佛在说:“你们把眼睁开,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是跟上共产党,用菜刀砍出了个陕甘宁边区的人。”
敌人搜索连的排长,揪住李老汉的衣服领子,前拉后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钻到哪里去了?”
李老汉不停地喘气,头颤动地说:“啊……啊……你问老百姓么?……跑贼去了!”
敌人排长问:“妈的,跑什么贼?”
李老汉长一口短一口地呼吸。他用那昏花冰冷的眼,瞅那些腰里缠着包袱的强盗,说:“不晓得!”
敌人排长贼眉溜眼地到处看了一阵,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一点,问:“这村子周围有没有土匪?”
李老汉说:“什么土匪?我们边区这十来年,不要说土匪,你就把金子丢到大路上,也没有人拾!”
那个敌人龇牙咧嘴地骂:“你装什么糊涂?老子问你哪里有共军,有八路军?”
李老汉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扶住墙,说:“啊,八路军么?兵行鬼道嘛,咱们老百姓说不来!”
话没落点,一群强盗就吓喊、臭骂,枪托拳头落到老汉头上、身上。……
拴牛拉着李老汉,尖喉咙哑嗓子地哭喊:“爷爷!……”李老汉扶住墙想爬起来,但是两条腿软酥酥的不由自主。他爬起来又倒下去,头昏眼花,天也转地也动。他咬住牙,又强打精神站起来,扶住孩子的肩膀,说:“拴牛,死,也要站起死,拴牛,扶我一把……爷爷是黄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旧社会新社会都经过了。拴牛!爷爷活够了!”他颤巍巍地站着。绷着嘴,嘴边一条条的折纹,像弓弦一样紧;胡子颤动。他那很深的眼窝里射出的两股光是凶猛的,尖利的,冰冷的。站在他面前的几个敌人,在他的眼光威逼下,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个敌人排长吼叫:“来!把这个老家伙捆起来!”
一霎时,李老汉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拴牛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李老汉感觉到拴牛抱着他的腿,这感觉使他心酸!敌人搜索连连长来了。这家伙,脑袋不大,下巴挺尖;一身是黄卡叽布衣服,脚穿黄色的长筒皮靴。他把他的排长问了一下,就贼眉溜眼地把拴牛拉到一边问话。
李老汉吐着口里的血,瞪起眼,长长的眉毛和睫毛在颤动,厉声高喊:“拴牛!”
一个匪徒上去打了李老汉一巴掌,说:“你打什么电话!”
李老汉鼻子口里血直淌,他喘着气,抬起头,直挺挺地站着。如今,只有如今,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衰老。
那个敌人连长,把拴牛拉到一边,假眉三道地说:“我们是八路军,国军打到延安我们掉了队。八路军在哪里?你说。我给你钱。给你糖,快说!”
拴牛说:“你不是八路军。八路军我常见哩,不打人,不骂人,也不捉鸡,可和气哩!”
敌人连长两手插在裤兜里,两腿叉开,把拴牛端详了一阵。又把那美国式的帽子推在脑后,点了根纸烟叼在嘴角,问:
“小崽子,你认错了,我们不是八路军是什么军?”
“白军!”
一个敌人问:“啥子叫白军啊?”
拴牛怯生生地说:“顽固军。”
那个匪军连长脸一翻,上去一脚把拴牛踢翻在地,用膝盖压住拴牛的胸膛,又打又骂。
拴牛又哭又喊:“爷爷!爷爷!我……我。”
李老汉被一种强大的感情控制了,他呐喊:“拴牛,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爷爷都知道。”
几个匪徒一听,龇牙咧嘴地跑到李老汉跟前,说:“贱骨头!你早说何必受这份洋罪。说吧!”
敌人解开李老汉身上的绳子。李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护着孩子,心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他连忙把脸捂在孩子的背上,让眼泪往心里流。他思量:说什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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