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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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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
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
我,他们两个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
等他一等。”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
下道:“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道:“你看他两
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却口里且答应道:
“晓得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
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两捻,累累块块,象是些金银器物
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来追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余步,回头
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
震卿道:“他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
望后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打开囊看看。总是
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开,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
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边两个人,却还未到。元
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
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是来一
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到是两
个女子。一个头紥临清帕,身穿青绸衫,且是生得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
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
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
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走
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烧香,买早饭
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
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
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
表亲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
一同逃去。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进来大嚷,道是:‘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
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
囊而走,心里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
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
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
张!我同你家去便了。”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
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
礼聘来的。
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一年,已生了
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
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
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
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
了,他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信去?”蒋震
卿想了一回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
诸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未根由,一五一十对阮
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长者,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
待学生寻个便,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
回浑家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恩万谢,
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也等他受些
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
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
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爹,
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步一颠,忙走
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
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
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服侍的丫鬟
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
“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又是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
是初到此地的,那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
我恼他,连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
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爹此猜
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王家某郎与姐姐甚
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
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
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
丫头不着还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
着,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道
“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余杭阮太始。老者出来接
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然得暇,特过江来拜
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
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老
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
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
曾晓得么?”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
老者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又有
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阮太始
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容登堂的事么?”
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
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
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
老者道:“可知要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
出来,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从
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当重报。”
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令婿便不敢来见了。”
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旧家
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
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到了蒋家门首,阮太始进去,把
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史问蒋生出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
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
到家去。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向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
哭道:“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谁知岳丈
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想起来,当初说此
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
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
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
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厚赠壮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当时蒋生不如此戏
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
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见识的,
做了一本《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
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弄得头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
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揣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
卷十三赵六老舐犊丧残生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卷十三赵六老舐犊丧残生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鸟能反哺,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
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
刻注意。抚摩鞠育,无所不至。《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扇枕温衾,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
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
论,灭绝天理,直狗彘之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一
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
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
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
以后,严娘子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
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光
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俗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
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河里的月,也恨不得爬
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
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
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滑、没天理的衙门中人,
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
高手的赌贼。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
他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衬,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把那黄白之物,无
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两语,不听时也只索
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
走过一个赌访,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公望见,走近前来伸
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
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
“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
一手且扯了儿子,怒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
势要打,却被他挣紥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
打了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门牙,
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响方醒,愤恨之极,道:
“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性命,禽兽也不如了!
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堂,写着一张状子,以打落牙齿
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退堂,老儿且自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日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叫做丘三,是个极狡黠奸诈的。
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严公儿子着忙,恳
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
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了半响,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
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
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便以耳接着丘三
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疾忙掩耳,埋怨丘三
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
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牙齿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
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
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开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贪赌博,
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了泣道:“爷爷青天在上,
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房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
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
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
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
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
看赌钱可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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