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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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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来对刘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员
外道:“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倒不如
他亲?”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引姐道:“便做道是
‘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才夺得他。
那里还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刘员外与妈蚂也只道女儿忿气说
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对爹妈说道:“这
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你在那里来?可不
道逃走了?”小梅道:“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员外道:“谁是孩儿?”小
梅指着儿子道:“这个不是?”员外又惊又喜道:“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
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小梅道:“只问姑娘,便见明白。”员外与妈妈道:
“姐姐,快说些个。”引姐道:“父亲不知,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
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使嫉妒心肠,要所算小梅。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
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是女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
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庄姑姑处抚养。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
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
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
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这个孩儿!”
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
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对妈妈道:“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
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
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生
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
日子罢了。”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
做了个分家的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孙又
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是刘员外广
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有
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卷三十九乔势天师禳旱魃秉诚县令召甘霖
卷三十九乔势天师禳旱魃秉诚县令召甘霖
诗云: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淫祀无虚日,在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话说男巫女觋,自古有之,汉时谓之“下神”,唐世呼为“见鬼人”。尽能
役使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着他
的,甚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召用。此皆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去做得来的,不是
荒唐。却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无知男女,妄称神鬼,假说阴阳,
一些影响没有的,也一般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从古来就有了。直到如今,
真有术的亚觋已失其传,无过是些乡里村夫游嘴老妪,男称太保,女称师娘,假
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汉话,便道神道来了。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
柴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忍笑不住的;
乡里人信是活灵活现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会讲官话的神道么!
又还一件可恨处: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拜求恳切了,
口里说出许多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怕神道不肯
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只说不曾尽
得心,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钞,伤多少
性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师巫邪术,其法甚
严,也还加他“邪术”二字,要见还成一家说话。而今并那邪不成邪,术不成术,
一味胡弄,愚民信伏,习以成风,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识之人的笑柄而已。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师巫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岂知费
了拜见钱,并无甚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来辈辈相授的
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其邻有个范春元,名汝舆,最好戏耍。晓得他是头
番初试,原没甚本领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来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须
露些灵异出来,人才信服。我忝为你邻人,与你商量个计较帮衬着你,等别人惊
骇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场时节,吾手
里拿着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
“相公肯如此帮衬小人,小人万幸。”
到得明日,远近多传道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甚众。夏巫登场,正在捏神捣
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把物事来问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
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着,果
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谁知不
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错了,恐怕露出马脚,只
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发一痉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
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尽皆
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夏巫吃了这场羞,传将开去,此后再拜不兴了。似此等虚
妄之人该是这样处置他才妙,怎当得愚民要信他骗哄,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之人,
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然时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时还有个小人也会不信师巫,弄他一场笑话。华亭金山庙
临海边,乃是汉霍将军祠。地方人相传,道是钱王霸吴越时,他曾起阴兵相助,
故此崇建灵宫。淳熙末年,庙中有个巫者,因时节边聚集县人,捏神捣鬼,说将
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纷竟前来。独有钱寺正家一个干
仆沈晖,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与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触犯了神明,尽以好
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宣言道:“将军甚是恼怒,要来降祸。”沈
晖偏与他争辨道:“人生祸福天做定的,那里什么将军来摆布得我?就是将军有
灵,决不咐着你这等村蠢之夫,来说祸说福的。”正在争辨之时,沈晖一交跌倒,
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奔告他家里。妻子多来看视,见了这个光
景,分明认是得罪神道了,拜着庙巫讨饶。庙巫越妆起腔来道:“悔谢不早,将
军盛怒,已执录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
正中下怀,落得大言恐吓。妻子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
庙巫越把话来说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
害如此,戏谑不得的。”庙巫一发做着天气,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在地下扑的跳将起来,众人尽道是强魂所使,俱各惊开。沈晖在人
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数掌道:“我打你这在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见我
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适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道:“我见这些人信他,
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甚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私下走出庙去躲了。
合庙之人尽皆散去,从此也再弄不兴了。
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
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小子而今说一个极做天气的巫师,撞着
个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还觉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话说唐武宗会昌年间,有个晋阳县令姓狄,名维谦,乃反周为唐的名臣狄梁
公仁杰之后。守官清恪,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强横的他不怕,
就上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户不夜闭,道不拾遗,百姓家家感德衔恩,
无不赞叹的。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一个悔气,虽有这等好官在上,天道
一时亢旱起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元来暖气熏蒸。
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杓;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供养着五湖四梅行雨
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炎照,那见四野阴云欻欻?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
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跌足步祷,不见一些徵应。一面减膳羞,禁
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之政,没一件不做过了。
话分两头。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个并州
来的女巫,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正一副,花
嘴骗舌,哄动乡民不消说。亦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内边蛊惑。连那官室大户人
家也有要祷除灾祸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魇样和好的,也有
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魇魅的,种种不一。弄得大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
乃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心性,一发敬信的了不得。监军使适要朝京,因为那时
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与女巫便思量随着监军使之便,到京师走走,图
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兴他们,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得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救病
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便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将开去,道是异人异
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来见他的,他们习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头,
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除非是正人君子不为
所惑,随你唓嗻伶俐的好汉,但是一分信着鬼神的,没一个不着他道儿。外
边既已哄传其名,又因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些太监往来的多了,女巫
遂得出入宫掖,时有恩赍;又得太监们帮衬之力,夤缘圣旨,男女巫俱得赐号
“天师”。元来唐时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多是不以为意的事。却也
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得名声好听,恐动乡里而已。
郭赛璞既得此号,便思荣归故乡,同了这女巫仍旧到太原州来。此时无大无小无
贵无贱,尽称他每为天师。他也妆模作样,一发与未进京的时节气势大小同了。
正值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着告示道:“不拘官吏军民人等,
如有能兴云致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率领着若干
百姓,来禀县令道:“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尚然加礼,若得他
一至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贵,不能勾得他来。须得相公
虏诚敦请,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狄县令道:“若果然
其术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
真本事。亦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他来,徒增尔辈一番骚扰,不能有益。
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
虚嚣的一倍。本县所以未敢幕名开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所见固是。但天
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那朝野闻名唓嗻的天师不求,还那里去另访得道
的?这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了。若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递
人丁派出做公费,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师来,便莫大之恩了。”县令道:“你
们所见既定,有何所惜?”
于是,县令备着花红表里,写着恳请书启,差个知事的吏典代县令亲身行礼,
备述来意已毕。天师意态甚是倨傲,听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么?”众人
叩头道:“正是。”天师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业深重,又且
本县官吏贪污不道,上天降罚,见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违了天心替你们
祈雨?”众人又叩头道:“若说本县县官,甚是清正有余,因为小民作业,上天
降灾。县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师大名,敢来礼聘。屈尊到县,祈请一坛甘雨,万
勿推却。万民感戴。”天师又笑道:“我等岂肯轻易赴汝小县之请?”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来回复了狄县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师不肯来,我辈眼见
得不能存活了。还是县宰相公再行敦请,是必要他一来便好。”县令没奈何,只
得又加礼物,添差了人,另写了恳切书启。又申个文书到州里,央州将分上,恳
请必来。州将见县间如此勤恳,只得自去拜望天师,求他一行。天师见州将自来,
不得已,方才许诺。众人见天师肯行,欢声动地,恨不得连身子都许下他来。天
师叫备男女轿各一乘,同着女师前往。这边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从,敢不齐整?
备着男女二轿,多结束得分外鲜明,一路上秉香燃烛,幢幡宝盖,真似迎着一双
活佛来了。到得晋阳界上,狄县令当先迎着,他两人出了轿,与县令见礼毕。县
令把着盏,替他两个上了花红彩段,备过马来换了轿,县令亲替他笼着,鼓乐前
导,迎至祠中,先摆着下马酒筵,极其丰盛,就把铺陈行李之类收拾在祠后洁净
房内,县令道了安置,别了自去,候明日作用,不题。
却说天师到房中对女巫道:“此县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诚,礼仪丰厚,只
好这等了。满县官吏人民,个个仰望着下雨,假若我们做张做势,造化撞着了下
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发得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若干年代把戏,
这样小事就费计较。明日我每只把雨期约得远些,天气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
有一两点洒洒便算是我们功德了。万一到底不下,只是寻他们事故,左也是他不
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们不耐烦。我们做个天气,只是撇着要去,不肯再留,
那时只道恼了我们性子,攀留不住。自家只好忙乱,那个还来议我们的背后不成?”
天师道:“有理,有理。他既十分敬重我们,料不敢拿我们破绽,只是老着脸皮
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县令到祠请祈雨。天师传命:就于祠前设立小坛停当。天师同女巫在
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乱语的说了好些鬼话,一同上坛来。天师登位,敲动令牌;
女巫将着九坏单皮鼓打的厮琅琅价响,烧了好儿道符。天师站在高处,四下一望,
看见东北上微微有些云气,思量道:“夏雨北风生,莫不是数日内有雨?落得先
说破了,做个人情。”下坛来对县令道:“我为你飞符上界请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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