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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花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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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丈夫监中调养,实乃贞顺两全,素所敬服,为何犯这事情?定是有人倾陷。今官府要多少银子?’众人道:‘大爷批定二十两。’轿内道:‘这也小事。你们不消多人,只着一个到我宅里领银子与他完官,这姜氏留在内宅陪伴小姐。’说罢,轿夫仍抬着去了。众人带姜氏,随定轿子,缓慢而行。”正是:
事到迷人人转迷,暗中歧路失高低。
春风金屋肠堪断,赚入牢笼是此时。
康梦庚道:“幸亏了这宦家内眷,姜氏方免凭凌之苦。”韩老儿道:“相公又认真了。这是屠一门伏下的暗计,命僮仆妇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会意,等他轿子抬来,故意一撞,轿夫也假做绊跌,妆这腔儿,无非要把姜氏诱入虎穴的意思。”康梦庚跌脚道:“罢了!姜氏不能生矣。”韩老儿道:“这日跟到屠家,却从后门而入,故不知不觉、弯弯曲曲、领到个僻静的去处。姜氏还道那轿内的女人必来面话,过了半日,但见丫头端出酒饭,放在桌上,却教他独吃。姜氏心里仓皇,那里吃得下去。少顷,又把床帐被褥铺设起来,说道:‘娘娘吃苦了。请安稳自在些,莫要烦恼。’说罢,收拾碗筷自去。姜氏觉身子狼狈、十指皆折,痛不可忍。只得到床上静息片刻时。朦胧合眼,只见丈夫立在面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贼买嘱县官,讨了气绝,死在狱中。你为我守志,历尽苦楚。此处乃屠贼家院,你已堕入火炕,永无出头日子,只今晚便是绝路了。’各各抱头痛哭。姜氏直从魂梦里惊跳起来,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阴魂未散,来此决绝一番,遂放声大恸,肝肠摧裂。丫头听见,都来劝他,见他哭得呜咽凄惨,便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要堕下泪来。姜氏向丫头道:‘你们的计较,我已尽知。屠贼千算万计,杀我一门,毁我名节,冤沉海底,岂有完躯。生不能屠贼之尸,死且当索屠贼之命!’丫头听他说出底里,吓得顿口无言,转身就走,待要报闻家主。姜氏也随后走出房来,寻个终身道路。过了两重庭户,只见有口小小井儿,便道:‘这是我的下场了。’乘其不意,便纵身跳入,扑通一声,丫头慌忙回看,叫声:‘不好了!’报与屠一门。屠一门亟叫捞救,命已断了,不胜恼恨,大跳大骂道:‘我为这贼妇用尽心机,不想究成画饼!’转迁怒于众丫头,俱打个半死。”康梦庚叹道:“死得可怜!我虽未见其冤,只老丈说来,已自伤心刻骨。”后人有诗吊之云:
其一:
死贞死烈复何伤,痛尔无端中伏殃。
魂断五更花下雨,冤飞六月海头霜。
猿啼夜壑偏凝血,蝶飞东风总断肠。
谁谓圣朝无阙事,可怜淑女贞纲常。
其二:
痛哭春风万卷诗,千秋生气壮蛾眉。
香魂早已随青鸟,怨血先应化子规。
赵母至今还抱影,娥冤犹古尚含悲。
饶他遏法藏金穴,天道昭还未可知。
韩老儿道:“屠一门见姜氏已死,方断绝了念头,把尸骸悄悄抬到园地里埋下,外边影响不知。过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生尚在我家,万一长成,有些知觉,便想报仇,岂不反害在他手里?莫若先下手为强,剪灭根芽,方无后患。虽蓄念已久,却无机可乘。后来闻知孩子出了痘疮,他便乘机叫个精细小厮,扮做方上医士,自言专治痘科,在门首谈天说地,满口夸张:‘某人家是我医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妇愚蠢,听他说的有手段,便请进门。那厮看了,说一服便可回生,发了药剂。老夫妇不知是计,煎来孩子吃了。不上半个时辰,头已发肿,满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荆昨晚想起儿子,不禁痛哭怨恨耳。”
康梦庚怒说道:“此计更惨毒!屠贼倾害娄氏一门,可谓无噍类矣。如今屠一门与屠六两个凶恶可在么?”韩老儿道:“旧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风水,死在江里了。”康梦庚道:“苍天有眼。”韩老儿道:“只屠一门尚未有报。如今愈加凶横,日日在京口驿里,把截驿粮,将驿里官儿弄得七颠八倒,谁也敢与他争抗?那些驿夫口粮分毫不给,饿死大半,莫不饮恨切齿,怨声载道,却敢怒而不敢言。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问,不敢不说。但相公切不要轻易传扬,惹是非害我。”康梦庚道:“多承见教,岂敢妄言。但颇费长谈,劳神已极,不好留你扳叙。”便取两幅手帕儿送他,韩老儿再三逊谢,只得领了,拱拱手别去。
康梦庚因想此事说得历历有因,与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虚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穷凶,尚且漏网不报。我自幼肝胆决裂,遇不义之徒,辄欲拔刀相向,激扬壮气,正在此时。况冤情非常惨烈,怨气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于人,以彰生杀之权,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这一腔正气何用?”料想那厮只在驿前,便袖着利刃,瞒过家人,独自个步出城来。
只见驿前许多人挤着厮打,内中一人,打得可怜,满身青黑,头眼歪斜,血喷满地,只跪着叫“屠爷饶命!”那人还拾起大石块,劈头打来。康梦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恶。便故意问道:“绰号叫做屠一门的,想就是你么?”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却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号,小子们问他怎的?”康梦庚见是不错,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拦腰一刺。屠一门不曾提防,正中胁下,一交扑倒。康梦庚恐他未死,又往心窝里一刀刺进。可怜数十年的积恶一旦死于利刀。当下惊动了地方捕愉,俱来获住。
恰值贡鸣岐的座船正歇拢来,亲眼见康梦庚少年正气,十分惊异,便请他到舟中,问起姓氏覆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梦庚遂将韩老所言之事,从头到尾备述一遍。贡鸣岐听得毛发竦然,便道:“屠贼之恶,一死不足蔽辜,贤侄杀一人以生千万人,此不世义举,岂可轻为认罪?我与府尊有桑梓之雅,当力为辨白此事。”便吩咐治酒,与康梦庚独饮。自己却换了青衣圆帽,扮做家人模样,叫家人暗暗藏着巾大服,悄然把脚舡拢到舡旁,三四个人,反撑到对河上了岸,转过吊桥,进城去,会府尊说话。只因这一会,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为怜才而鞫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04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词曰:
豪儿已把纲常坏,髫英留得纲常在。大义有同怜,当途胆镜悬。天应假手杀,莫怨神明瞎。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
右调《菩萨蛮》
话说贡鸣岐听了康梦庚这一席话,因公道在人,却抱个不平之愤,那班众人在岸上频频催促,只不理他。众人没法,便先有人去报了丹徒县。顷刻间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却见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罗唣,只传进去禀说:“官府立等人犯,倘捉了违限,则是小人们干系。求老爷作速放出。”舱里传出来道:“老爷留这位小相公在里头讲话,尚有一会哩。若官府要紧,便明说在贡老爷船上,你们就没事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谁知贡鸣岐却扮作汉隶,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官舱,把小船渡到崖上,一迳入城。众人虽防着贡鸣岐说情,却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县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无疑惑。
贡鸣岐进了城,一直往府前走来,心下却想到:“这屠一门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诛之。独怪皇皇大义,却钟于童稚之辈。我堂堂总宪,国典所存,终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于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与他辨白壮气,并表扬姜氏之节义乎?”一路想着,将近府前,却到西边万岁楼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换停当,进府门。也不唤农民接贴,也不往宾馆就坐,却步到私宅门口,将个小柬儿在转洞里递了入去。外面观看的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不知不觉,早开了私衙,请他进内。正是:
莫使人疑假,须知胆是真。
凭他俗眼见,不问是何人。
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广荆州府人,与贡鸣岐乡试同年,且系同省。为人最是廉干,更有胆智,适见地方报单,有白昼杀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传进年弟贡凤来的名贴,知他往山东赴任,在此经过,便道来拜他,连忙迎出私衙,携手而入,行礼就坐,邢天民道:“弟闻年兄荣擢,不胜喜贺,然尚不知年兄已到蔽治,失于恭迎,却转辱先施,何为屈节乃尔!”贡鸣岐道:“小弟甫临贵治,即闻年兄政声,洋洋盈耳,辄拟图一把臂。奈因驱驰王命,遂欲迳过,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绝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当美政之万一。”邢天民忙问道:“年兄有何异闻?即请赐教。弟虽不敏,愿力为之。”贡鸣岐道:“事虽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虽日月为心,安能烛照于覆盆之下?”遂慢慢将康梦庚所述韩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终,宛宛转转,说得甚是详切。然后将自己泊船到京口驿前,亲见康梦庚杀人、与一段义愤激烈之概,并圈留在舡上,自己先来报明,以便质神之话,一一细谈。邢天民潜心静听,历历在心,不觉踊跃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见示,小弟何知其隐?万一失察,岂不使其冤抑不申,节行不著,小人不同为康兄之罪人乎?”贡鸣岐道:“若此事常人可为,恒情所有,与耳目所及见,弟何必匍匐而叩,甘为群小猜疑?因康梦庚乃不世英杰,旷古人豪,总角能文,髫年知义,自是清庙朝堂之器,断非风尘中物。他如姜氏节烈,冰孽同清,虽刀斧在前,鼎护在后,而此心不动,外诱不移,故骨化形销,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门之暴恶,润州万口之含冤,血肉委于黄尘,杵刃戕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镶谋,即此数端关乎大曲,故敢尽言相告,万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国纲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经大法攸存,即下待年兄之言,且当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里。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隐洞烛,岂可不上泄天地怒气,下顺亿兆民心?自当如命,年兄勿复虑此。”贡鸣岐满心欢喜,一茶而别,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贡鸣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领情?只求年兄速即拘神,勿令县中带去,又生枝节。”邢天民领会了。
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羢巾阔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私意。况我系客官,岂为闲事而误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舡。正是:
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
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出了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措,只闻街来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了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舡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
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覆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同朱相挤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一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我拱拱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魄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降,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患,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状,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以一身而救万民,恩义非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严,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泰山已倾,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
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么?”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案,却反捏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的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覆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拿一男一妇,并孩子当面。”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什么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毋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鞫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涌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象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喷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么?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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