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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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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当初真不该同她发生这层瓜葛啊!”他说。
他佩服华生,因为他处理起这类事情来毫不费劲。华生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段风流事,听得菲利普惊羡不已。可是过了不多久,喜新厌旧的华生变了心。一天,他向菲利普介绍了同那姑娘一刀两断的经过。
“我看,在这种事儿上优柔寡断没半点好处。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已经同你玩腻啦,”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菲利普问。
“你也知道,这当然免不了的罗。但我对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的。”
“她可哭了?”
“开始哭鼻子啦!可我最头疼那些哭哭啼啼的娘们,所以我当即对她说,还是知趣点儿,趁早溜吧。”
随着年岁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益见敏锐。
“她就这么夹着尾巴溜了?”他笑着问。
“嗯。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妙着呢,嗯?”
圣诞节一天天临近了。整个十一月,凯里太太一直在害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最好在圣诞节前后去康威尔住上几个星期,让她好生调养调养。这一来,菲利普可没了去处,只好在自己寓所内消度圣诞节。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圣诞节期间的那一套喜庆活动,既庸俗又放肆。所以他打定主意别去理会这个节日。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大,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却使他无端伤感,愁肠百结。节日里,房东太太和丈夫要同已出嫁的女儿团聚,菲利普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宣布他要到外面去吃饭。将近中午,他才去伦敦,独自在凯蒂餐馆吃了一片火鸡和一客圣诞节布丁。饭后他闲得发慌,便到西敏寺去做午祷。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两个行人,看上去也都是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急匆匆地赶去某个地方,没一个人在逛荡转悠,差不多全是结伴而行。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全是有福之人,唯独他形单影只,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孤苦伶仃。他原打算无论如何要在街头把这一天消磨掉,然后到某个饭馆去吃顿晚饭。可是面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在说笑,在寻欢作乐——他再也呆不下去,所以他还是折回滑铁卢,在路过西敏桥路时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冷清清的小房间里胡乱吞了些食物充饥,晚上就借书解闷,万股愁思压得他几乎没法忍受。
节后回事务所上班时,华生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是如何欢度这个短暂节日的,菲利普听了越发不是滋味。他们家来了几位挺活泼可爱的姑娘,晚饭后,他们把起居室腾出来,开了个舞会。
“我一直玩到三点钟才上床,嘿,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床的。天哪,我喝得个酩酊大醉。”
最后,菲利普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问:
“在伦敦,人们是怎么结交朋友的?”
华生惊讶地望着他,暗觉好笑的神色之中又夹着几分鄙夷。
“哦,叫我怎么说呢。就这么认识了呗。你如果经常去跳舞,就会立刻结识许多人,只要你应付得过来,结识多少都行。”
菲利普对华生绝无好感,可他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求能换得华生的地位。昔日在学校里经受过的那种感觉,又在心田悄然复萌。他让自己钻进别人的皮囊,想象自己若是华生,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38
到了岁末,有一大堆的帐务要处理。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逊的办事员到处奔波,从早到晚一成不变地干着一件事:把帐本上的开支项目一样样报给那个办事员听,让他核对,有时候还得把帐页上的一长串数字统加起来。他生来没有数学才能,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往上加。汤普逊看到他错误百出,忍不住要发火。这位同事是个瘦长条儿,年岁在四十左右,脸带菜色,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双颊凹陷,鼻子两侧沟沟壑壑,皱纹很深。他不喜欢菲利普,因为他是个练习生。这小子只不过因为付得起三百个畿尼,能在这儿悠哉悠哉混上五年,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飞黄腾达;而他自己呢,尽管有经验,有能力,一生一世却只能当个月薪三十五先令的小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他儿女成群,被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养成个火爆脾气,动辄发怒。他自觉在菲利普身上辨察出一股傲气,颇有几分不平之意,他因为菲利普比自己多念了几年书,常报以冷嘲热讽。他讥笑菲利普的发音;他不能原谅菲利普的语音里不带伦敦腔,所以在同菲利普讲话时,故意把h这个字母的音发得特别响①。起初,他的态度仅仅是生硬,惹人反感罢了。可是一等他发现菲利普压根儿没有当会计师的禀赋,就专以出他的洋相为乐事。他的攻击又粗鲁又笨拙,却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菲利普为了自卫,违反自己的本性,硬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神气。
①伦敦土音中字母h常常不发音,汤普逊故意把它发得很响,是要学菲利普的发音,以示挖苦之意。
“今儿个早上洗澡了?”一天,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逊就这么问一句。现在,菲利普不再像早先那样规矩守时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个小职员罢了。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在星期一比平时更惹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天是否劳你驾,把几笔款子数目简单加一加?恐怕这对一个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上等人来说,过于苛求了吧。”
“你想说句把挖苦活,可说得不大高明哪。”
不过菲利普自己肚里雪亮,那些薪俸菲薄、举止粗鲁的职员,个个比门己强,更顶事。有那么一两回,连古德沃西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到现在你实在也该有点长进罗,”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工来得伶俐。”
菲利普绷着脸听着。他不喜欢让人责怪。有时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誊写的帐目,又叫别人去重抄一遍,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台。起初,由于这工作还算新鲜,好歹还凑合得过去,可现在越来越惹人厌烦,再加上他发现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由得恨起这工作来了。分配给他的份内差事,他常常撇在一边不管,信手在事务所的信笺上勾勒涂画,白白糟蹋时间。他替华生画了各种不同姿态的素描画,他的绘画才能给了华生很深的印象。一天华生心血来潮,把这些画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人的赞誉。
“我奇怪你干吗没当个画家呢,”他说。“话得说回来,靠这种玩意儿当然发不了财的。”
隔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华生家吃饭,这些画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难得见到他,对他颇有几分惧意。
“听着,年轻人,你下班后于些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个画,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笺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说你现在有点吊儿郎当。作为一个见习会计师,你干事不巴结点,将来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这是门体面的行当,我们正在把一批有才于的人士网罗进来,但是要干这一行就得……”他想找个比较贴切的字眼来结束他的谈话,但一时又找不到,最后只好草草收场:“要于这一行就得巴结些。”
要不是原来有约在先——一他如果不喜欢这工作,可以在一年后离开,并可收回所付合同费用的半数——说不定他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于干点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帐。说来也真丢人。这种低贱的事儿偏偏干得这么糟。同汤普逊的怄气斗嘴,更是搞得他心烦意乱。三月间,华生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满了,虽说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见他走了又不免有点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感,因为他俩所属的阶层要稍胜他们一筹,这个事实无形之中把他俩捆在一条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还得同这批浑浑噩噩的家伙打四个年头的交道,人都透心凉了。他原以为到了伦敦会过上如花似锦的生活,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现在他痛恨这座城市。他举目无亲,什么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人结交。他已厌倦了独个儿到处逛荡。他渐渐感到,这种生活没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在想,要是永远不再见到那间肮脏的事务所,不再见到里面的那些家伙,从此离开这个犹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该多快活。
开春后,有件事使他大为扫兴。海沃德原说要到伦敦来消度春光,菲利普翘首企足,恨不得马上能同他见面。他最近看了不少书,想得也很多,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很想找个人谈谈,而他所认识的人里面,谁也不对抽象的事物感兴趣。他想到很快有个知音来同他开怀畅谈,喜欢得什么似的。哪知海沃德却来信说,意大利今年春光明媚,比以往哪年都可爱,实在舍不得从那儿跑开。这好似给菲利普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信中还问菲利普,干吗不到意大利来。看世界如此多娇,硬把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磋路青春,何苦来着?信里接着写道:
我真想不通,那种生活你怎么受得了的。我现在只要一想到舰队街和林肯旅社,就恶心得直打哆嗦。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使我们的生活值得苟且,这就是爱情和艺术。我无法想象你竟能龟缩在办公室里,埋头伏案于帐册之中。你是不是还头戴礼帽,手拿雨伞和小黑包?我总觉得你我应当把生命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做人就应该冒风险,应该赴汤蹈火,履险如夷。你为什么不去巴黎学艺术呢?我一向认为你是有艺术才华的。
最近一个时期,菲利普反复盘算着这种可能性,而海沃德的建议恰好与他的考虑不谋而合。一上来,这个念头着实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又没法不朝这方面想。经过反复思考,他觉得这是摆脱目前可悲处境的唯一出一路。他们都认为他有才华:在海德堡,人们夸奖他的水彩画;威尔金森小姐更是赞不绝口,说他的画很逗人爱;甚至像华生一家那样的陌生人,也不能不为他的速写所折服。《波希米亚人的生涯卜书留给他的印象可谓深矣。他把这本书也带到伦敦来了,逢到心情极度压抑的时候,只要看上几页,万般愁思顿作烟云散,恍惚已置身于那些令人销魂的小阁楼里,罗道夫他们在那儿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开始向往巴黎,就像从前向往伦敦一样,不怕再经历第二次的幻灭。他渴望罗曼蒂克的生活,渴望美和爱情,而所有这一切,似乎在巴黎全能享受到。他酷爱绘画,为什么他就不能画得同他人一样出色呢?他写信向威尔金森小姐打听,他要是住在巴黎生活费用需要多少。她回信说,一年八十英镑足以应付了。她热情支持他的计划,说他有才情,不该埋没在办公室里。她颇富戏剧性地说:明明可以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有谁甘心当一辈子小办事员呢?她恳求菲利普要有自信,这才是最关键的。然而,菲利普生性谨慎。海沃德奢谈什么做人应该冒风险,他当然可以这么说罗,他手里那些镀有金边的股票,每年给他生出三百镑的利息,而他菲利普的全部财产,充其量也不过一千八百镑。他举棋不定。
事有凑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去巴黎。该事务所替圣奥诺雷区的一家旅馆管理帐务,那是家由某英国公司开设的旅馆,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办事员每年要去那儿两次。那个经常去的办事员碰巧病倒了,而事务所内工作很紧张,一时又抽不出别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为这儿有他没他无所谓,况且契约上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件把最能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到了晚上就自由啦。巴黎毕竟是巴黎嘛。”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旅馆里的人待我们很周到,一日三餐分文不取,咱们一个子儿也不必花。所以我可喜欢上巴黎呢——让别人替咱掏腰包。”
抵达加来港时,菲利普见到一大群脚夫在不住指手划脚,他的心也随着跳荡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他自言自语说。
火车在乡间田野上疾驶,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窗外。他很喜欢那一片片起伏的沙丘,那沙丘的色调,似乎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景物都更为赏心悦目;那一道道沟渠,还有那一行行连绵不绝的白杨树,看得他入了迷。他们出了巴黎的北火车站,坐上一辆破破烂烂、不住吱嘎作响的出租马车,在碎石路上颠簸向前。异国的空气犹如芳醇,菲利普一口一口吸着,陶然忘情,几乎忍不住要纵声呼喊起来。他们来到旅馆时,只见经理已在门日恭候。经理胖墩墩的,一脸和气,说的英语还算过得去。他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嘘寒问暖,热乎极了。他邀他们在经理专用雅室里进餐,经理太太也出席作陪。满席佳肴美酒,菲利普似乎还从未尝到过像beefst eak aux pommes①那样鲜美可口的菜肴,也从未喝过像vin ordinaire②那样醇香扑鼻的美酒呐。
①法语,土豆牛排。
②法语,家常酒。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当家人来说,法国首都乃是酒色之徒恣意行乐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的东西能饱饱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不时来这儿走一遭,可以防止脑瓜儿“生锈”。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和情人游乐场去。当他捕捉到那些淫秽场面时,那对小眼睛顿时忽溜忽溜放光,嘴角也禁不住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寻欢作乐场所,他都——一跑遍了。事后,他又感叹一句:堂堂一个国家,竟放纵这类事儿,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有一回观看一出小型歌舞剧,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伶,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指给他看那些在剧场内四下招摇的体态丰满、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领给菲利普看的,是个庸俗低级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个扑朔迷离的城市。一清早,他匆匆出了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边上。时值六月,空气清新柔和,整个巴黎像抹了一层银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之乡。
他们在巴黎呆了将近一周,于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寓所时,他已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将解约赴巴黎学画。不过为了不让人觉得他不明事理,他决计在事务所呆满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对赫伯特·卡特讲明,自己无意再回事务所。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到事务所上班应卯,却没法叫自己对工作发生兴趣,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他脑子里无时不在想着将来。一过七月半,工作开始清闲下来,他借口要应付第一次考试,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跑国家美术馆。他翻阅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埋头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①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特别欣赏高里季奥②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伫立在某幅不朽杰作跟前大声呼喊:An ch’io son‘pittore③。现在他不再游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块做大画家的料子。
①瓦萨里(1511…1574):意大利建筑师、画家及传记作家。
②高里季奥(1494…1534):意大利画家。
③意大利语,我是个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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