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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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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会陷入疯狂的怒火而无力自拔。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这一局面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事到临头,他反倒只有一种精疲力竭之感,好似一个病入膏盲的病人,业已气息奄奄,万念俱灰,只求他人别来打扰。
“你知道我年纪一天天大了,”她说,“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该有个归宿了。”
菲利普没有应声。他望望坐在柜台后面的饭馆老板,随后目光又落在一位女客身上,望着她帽子上的一根红羽毛。米尔德丽德有些恼火。
“你该向我道喜才是。”
“该向你道喜,可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经常在梦里梦到这事。你要我带你出来吃饭,我喜欢得合不拢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想想还真发噱。你要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现出几分赧颜。
“米勒!”菲利普惊讶得失声叫了起来,“这几个月你一直没见到过他。”
“上星期他上店里来吃中饭,把这事儿提了出来。他是个赚大钱的人。眼下每星期挣七镑,日后光景还要好。”
菲利普又不做声了。他想到米尔德丽德过去就一向喜欢米勒。米勒能使她笑逐颜开,他的异国血统中有着一股奇异的魅力,米尔德丽德不知不觉地被他迷住了。
“说来这也是难免的,”他最后这么说道。“谁出的价高,就该归谁所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就在下星期六。我已经通知亲友了。”
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
“这么快?”
“我们不准备搞什么结婚仪式,去登记处办个手续就行了。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点脱身,立即上床去睡觉。他招呼跑堂结帐。
“我去叫辆马车送你去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久等就能上火车的。”
“你不陪我去了?”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就不奉陪了。”
“随你便吧,”她口气傲慢地说,“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候还会再见面的吧?”
“不,我想咱俩最好就此一刀两断。我何苦要继续折磨自己呢。车资我已经付了。”
他强作笑颜,朝她一点头,随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去了。上床前,他抽了一斗烟,但似乎连眼皮子也撑不开。他不觉得有一丝半点的痛苦,头一搁到枕头上,便立即呼呼睡去。
64
凌晨三点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人睡。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他试图不去想她,但无奈情思缠绵,不能自已,就这样,时作时辍,反反复复,直弄得自己头昏脑胀。米尔德丽德要嫁人,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对一位要自谋生计的姑娘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倘若她发现有人能够给她提供一个舒适的家并接受之,那也是无可指摘的。菲利普意识到,在米尔德丽德看来,让她同自己结婚才是个愚蠢的行动呢,因为只有爱情才,能使眼下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却并不爱他。这绝不是米尔德丽德的过错,这不过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个事实罢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深知他那被刺伤的自负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时他的情欲却从被损害的虚荣中勃然而起。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变得颓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视米尔德丽德那样鄙视自己。他为未来作出种种打算,反来复去地考虑着那些同样的计划。在这当儿,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娇嫩、苍白的脸颊上亲吻的情景,耳际又响起她那回荡不绝的嗓音。在医学院里,他同朋友们断绝来往,而眼下他却希望有人作伴。事情真凑巧,半个月前,海沃德来信说他要路过伦敦,邀请菲利普一同进餐,但那时菲利普因不愿受人打扰而婉言谢绝了。海沃德快要返回伦敦,在此度过社交季节,于是,菲利普决定写封信给海沃德。
钟敲八点。他还能爬起来,对此他感到欣慰。他脸色苍白,倦容满面。但是,在洗了把澡,穿上了衣服,用过早餐之后,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尘世,病痛也显得较易忍受了。这天上午,他不想去听课,而来到陆海军商场,为米尔德丽德买件结婚礼物。菲利普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镑,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不过,这只包既艳丽夺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一定会十分精确地估计出这只包的价钱来的。这件礼物既能使她感到快乐,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为自己挑中了这件礼物而内心感到一种隐隐扎痛的满足。
菲利普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着米尔德丽德成亲的日子,他这是在期待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宽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就在当天早些时候来伦敦,并请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处。菲利普急于摆脱眼下的心境,便去查阅时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车。他赶往车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兴奋之至。他俩将行李寄存在车站,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还同往常一样,提议他俩首先花一个小时去游览国立美术馆。海沃德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观赏图画了,说是一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协调起来。数月来,菲利普找不到一个人能同自己谈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去巴黎以来,海沃德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法国的现代诗人。而在法国,这类诗人繁若群星,数不胜数。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几位新跃文坛的天才诗人的事儿要告诉菲利普听。他们俩漫步在美术馆,各自给对方指点着自己心爱的图画,情绪激昂地交谈着,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此时,阳光普照,微风和煦。
“走,咱俩上公园去坐一会儿,”海沃德提议说,“吃过中饭再去找房间不迟。”
公园里,春意盎然,沁人心脾。这种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在天空的映衬下,青翠欲滴的树林,分外妖烧。淡蓝色的天幕上嵌镶着朵朵白云。玉带般的河流的尽头,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卫骑兵队。这种层次分明的优美景色,带有一种十八世纪图画的风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约翰一巴普蒂斯特·佩特的那种平凡质朴的图画,而不是沃特①画的画。沃特的风景画富有诗意,画中只有在梦幻虚境中才能看到的那种森林幽谷的景致。菲利普心里不觉一阵轻松。他从过去读过的书本中领悟到,艺术(因为艺术的存在正如他认为自然界的存在一样)还可以将人的心灵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①约翰·安托万·沃特(1684…1721):法国风俗画家。
他们俩来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中饭,还要了一瓶香提酒。两人慢啜细嚼,边吃边谈,一起回忆着他俩在海德堡的熟人,谈论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议论书籍、图画、道德和人生。猛然间,菲利普听到一只钟接连敲了三下,直觉得声声撞击着他那颗心。有那么一两分钟,海沃德说的话他啥也没听见。但是,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杯子里勘酒。他喝不惯酒,并已经感到酒力直冲脑门。不管怎么说,他眼下是无忧无虑的了。多少个月来,他那敏捷的脑于闲着不思想,这时却完全陶醉在谈话中间。他为有个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交谈而感到无比欣慰。
“我说呀,咱们可别把这良辰浪费在寻找房间上头。今晚我来安顿你。你可以在明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间嘛!”
“好的。那眼下咱俩干什么呢?”海沃德应声说道。
“咱俩花上一个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这个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怀。于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桥,接着又乘上一艘刚要离岸的汽船。此时,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说:
“我还记得当初去巴黎那会儿,克拉顿,对,就是他,还发了一通长篇宏论呢。他说是画家和诗人把美赋予事物中去的,是他们创造了美。在”他们看来,乔托①的钟楼和一家工厂的烟囱没有两样。然而,美丽的事物随着它们勾起一代代人们的情感而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现代的事物更加美丽,其道理也就在于此。那篇《希腊古瓶颂》②现在就比刚问世那会儿要更加隽永妩媚,这是因为上百年来,情侣们不断地吟诵它,那些悲观失望者也从诗句中求得安慰的缘故。“
①乔托(1266?…1337):佛罗伦廷派画家和建筑师。
②《希腊古瓶颂》,为英国著名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所作。
菲利普让海沃德去推断,面对两岸摇曳而过的景色,听了他的话会作何联想。他发现自己有意作出暗示而未被对方觉察,不觉窃窃自喜。长期来他过着的那种生活,突然间在他心灵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应,使得他思绪万千,感慨系之。伦敦缥缈的大气,晕光闪烁,给建筑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淡优美的色彩;那一个个码头、一座座仓库透出丝丝类似日本版画式的纯朴、庄重的气息。他们俩继续向前泛舟荡漾。那雄伟壮丽的水道,是大英帝国的标志,越往前越开阔。河面上千帆竞发,穿梭不息。菲利普想起那些画家和诗人把所有这一些描绘得如此婀娜多姿,心头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们随船来到伦敦地区的泰晤土河面上。有谁能够描绘出它的庄严仪容呢?顿时,他思绪驰骋,激动不已。天晓得是什么使得人们把这浩瀚的河面变得平静如镜,使得鲍士威尔①老是跟随在约翰逊②的左右,使得老佩皮斯③跨上军舰的。啊,原来是壮丽的英国历史,是离奇的际遇和充满惊险的冒险!菲利普笑容可掬地转向海沃德。
①詹姆斯·鲍上威尔(174O…1795):苏格兰律师兼作家。著有《约翰逊传》一书。
②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著名的问典编纂家、作家和评论家。
③塞缪尔·佩皮斯(1633…1703):曾为英国海军大臣,以其日记闻名。
“亲爱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说。当觉察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来,他不觉莞尔。
“你放弃学画,就不感到后悔吗?”海沃德问道。
“不后悔!”
“看来你是喜欢行医的?”
“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欢当医生。不过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呀。头两年的功课重得快把人压垮了,再说,遗憾的是,我可没一点儿科学家的气质。”
“哦,你可不能再见异思迁了。”
“嗯,不会的。我要坚持学医。我想,到了病房,我会更加喜欢上这一职业的。我有个想法,我对人比对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有兴趣。照我看,只有当医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识装在脑于里,拎着医疗器械箱,外加几味药,你就可以到处混饭吃。”
“这么说,你是不想当一名开业医师的?”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当开业医师,”菲利普回答说。“我一取得医院的职位,便去搭乘海轮。我想到东方去——到马来群岛、暹罗①、中国等等地方去——…然后,我将找些零星的活儿干干。事情总是有得做的,比如说,印度闹霍乱病啦,诸如此类。我还想去周游列国。一个经济拮据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医。”
①暹罗,泰国的旧称。
接着他们来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琼斯①设计的宏伟的大厦,仪态雍容地正视着河面。
①莫尼戈·琼斯(1573…1652):英国著名建筑师、舞台设计师。
“嘿,快瞧,那儿准是可怜的杰克跳下去捞钱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俩在公园里信步闲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嬉耍,他们的吆喝声响遍整个公园。年迈的海员们这儿一群那儿一帮地坐着晒太阳。这儿弥漫着一种百年前的那种古朴的气息。
“你在巴黎白白浪费了两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叹了一声。
“白白浪费?瞧那个孩子的动作,瞧那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地上的图案,再瞧瞧头顶上那块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儿的天空。”
海沃德发觉菲利普语塞哽咽,不禁诧异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
“没什么。对不起,我太伤感了。不过,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来观赏一下大自然的美。”
“你过去一直很讲究实际。真有趣,还能从你嘴里说出那种话来。”
“去你的,我可不想变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着说。“走,咱们喝杯浓茶去!”
65
海沃德的来访,给菲利普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冲淡了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胜厌恶之至。他自己也闹不清,过去怎么会堕入那种不体面的爱情中去的。每当想起米尔德丽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尔德丽德使他蒙受这奇耻大辱。此时,呈现在他想象中的是被夸大了的她人身、仪态方面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有过一段暧情昧意的纠葛,不禁不寒而栗。
“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说。先前那段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犯下的过错,过错之严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宽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从记忆中抹去。他对自己先前的堕落十分憎恶。这倒帮了他的忙。他像一条蜕了皮的蛇,怀着厌恶的心情,鄙夷地望着自己过去的躯壳。他为自己恢复了自制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识到,在他沉湎于人们称之为爱情的痴情之中的时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别的乐趣啊。那种滋味他可尝够了。要是那就叫爱情,那他从此再也不会堕入那张情网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
“索夫克勒斯①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挣脱吞噬他最诚挚爱情的情欲这头野兽吗?”他问道。
①索夫克勒斯(公元前496?…前406):希腊悲剧作家。
菲利普俨然一副获得了新生的样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稚童般惊喜地打量着世间万物。他把那段痴狂时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劳役。
海沃德来伦敦后没几天,菲利普接到一张寄自布莱克斯泰勃的请柬,邀请他去参观在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浏览画展目录册时,他们发现劳森也有一张画参加了这次预展。
“我想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我们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那张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画被摆在一个角落里,劳森就站在这张画的附近。他头戴一顶轻便的大帽子,身着宽大的浅色服装。置身在蜂拥而来观赏预展的时髦人物中问,他显出一副迷离惝恍的神色。他热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随即同往常一样,又口若悬河地给菲利普诉说起他搬来伦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个轻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间画室,并因代销一张肖像而得到一笔佣金等等。他提议他俩在一起用餐,借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识海沃德。菲利普饶有兴趣地看着劳森面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堂皇的气派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样子。
他俩奚落挖苦劳森,比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间寒枪的小画室里还要厉害。
吃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业已返回美国。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个结论,说一个人一旦同艺术和艺术家搭上关系,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脱离。为使出走顺利,弗拉纳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们一个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养了一种给他们诉说令人难堪的事实的才能,迫使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呆够了,准备去赫罗纳定居。这座位于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着他的小城镇,还是在他乘车去巴塞罗那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呐。他现在就独自一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就好作出人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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