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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在海深处-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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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彩伪装下的部队隐蔽得无影无踪。风吹沙滚的腾格里如同无人区。大战前的战场安静得像一个没有被发现的古墓,处处暗藏着杀机。大地在喧嚣和厮杀之前浑然不知,沉沉睡去。记者总是有很多办法提前搞到信息,包括重大军事行动的秘密预案。父亲也一样。他早就拿到了三军作战态势图。爬上一处最高的山顶,他满意地笑了。他踩实沙地,拿出支架,把“大炮”稳稳地架在制高点上。他瞄了一眼。很好,即将开始的三军对垒,都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他将拍摄到一张全景式的规模宏大的图片。这张照片通过新华社转发后,会在第二天出现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大媒体的头版显要位置。
  仍然见不到一个人,但指令已经从演习指挥部发出。严密伪装的一支部队悄然现身,小心地寻找着对手的踪迹。没有,对手似乎化成一粒粒沙子,混淆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
  我发现了,在山顶上。一个士兵放下望远镜,悄声向指挥员报告。阳光下,山顶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好样的,那是敌人的雷达反射面。指挥员观察了良久,赞赏地拍拍士兵的肩膀。
  指挥员向后招手,狙击手,目标出现。马上干掉它,让他们变成瞎子、聋子。

岸在海深处(二)(15)
狙击手选好位置,卧倒,目光通过三点一线交汇的瞬间,子弹呼啸着飞出。
  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抬了一下头。指挥员摘下望远镜,擦一把眼睛又赶紧戴上,山顶上有一抹红。糟了,打中人了。
  父亲牺牲了。和所有倒在战场上的军人不同,他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他的死看上去更像一次事故,或者是自己的违规。
  申小屋连那个狙击手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这是一场演习,因为是误伤。部队不想让那位身手不凡的优秀士兵受到更多心灵的谴责。他们只是把父亲的死提高了一个层次,不是因公牺牲,而是烈士。
  那年申小屋12岁。他跟在母亲身后,走进了沙漠深处。父亲军容严整,安详地躺着,和平时没有两样。母亲说,孩子胆小,不让他见。部队领导说,还是见最后一面吧。马上火化了。他躲在母亲身后,悄悄地抬起眼睛,他以为父亲身体的某个地方会有碗口大的伤口,流着血,没有。只是脑袋的眉心上多了一个痣。一个痣,父亲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觉得更可怕了。他挣脱母亲的手,转身就跑。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浑身都在颤抖。
  另一个夜晚的经历同样让他触目惊心。那夜的雨一开始就下得不怀好意。好像天空被谁捅成了筛子眼,又粗又大的筛子眼。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粒,而是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的水。申小屋和母亲住在西山脚下,水从山上流下来,汇集后迅速有了气势。铁流一般滚滚向前。房屋、树木、巨石,没有东西是它的对手。申小屋惊恐地瞪着眼睛。
  母亲把他挡在背后,孩子,不怕,有妈妈。洪水继续肆虐,齐腰、齐胸,到了脖子。母亲用足了力气,把他推到一个树杈上。等他回过头,母亲没了,眼前只有洪水,翻着跟头,手舞足蹈,转成漩涡。14岁的男孩坐在树杈上嚎啕大哭。
  小学时,母亲曾经在游泳馆给他报名,希望他学会一项技能。可他在两次溺水之后,见水就晕。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自己还有什么?他从树上跳到水中,拼命地扑腾。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沉下去,他会游泳了!可是已经晚了。他再一次失去了母亲。
  他从此跟着伯伯生活。伯伯认为这个家庭接二连三的罹难,是受到魔鬼的诅咒。唯一的安全保障就是家。申小屋被牢牢地拴在家里,不再出门。伯伯把窗户加了护栏,门上了锁。申小屋感觉自己像一只铁笼中的小鸟。一出来就会有猫呀狗呀的冲上来,锋利的牙齿咬断他的脖颈。这个世界被恐惧包围着,四处都潜藏着危险:子弹、洪水、牙齿……
  除了上学,申小屋已经习惯牢房一样的家。即使没有那道铁槛,他也不会走出家门。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孤独。没有朋友,至亲双双离去,伯伯很少跟他说话。
  在他长成一个小男子汉的时候,父亲生前所在的部队首长找上门,打算带他到父亲的岗位上去,接过烈士的枪,成为新一代英雄。首长保证,部队不会让他走普通士兵的路子,他会很快得到提拔和使用。这是对烈士子女的抚恤。几乎所有的烈士之后,都感恩戴德地接受这种恩赐。踩着前辈的肩膀,省掉一些费力费神的经历。人生路上需要走一些捷径。这没有什么丢人的。
  申小屋连考虑都没有就拒绝了。他不是怕丢人。在申小屋心中,军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职业,随时会有子弹飞来,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变成一颗痣。要命的痣。
  在学校,申小屋很少说话。如果不是结识吕念东、南天河,语言在申小屋的生活中会逐渐退化,甚至被淘汰。
  大学二年级,班里最霸道的名叫“刺猬”的男生向一个女生写了内容过火的求爱信。女生怒不可遏,将唾液吐到信上,揉作一团,狠狠地砸到“刺猬”脸上。全班学生都笑了。“刺猬”很没面子,但他的拳头只给了申小屋。他说,捏个软柿子。
  放学了。“刺猬”打上一辆出租车,大声指挥司机,开车。司机刚想起步,车门开了。又上来两个人,同班的吕念东、南天河,一张百元大钞,拍到司机面前。一块走吧。车门关上,司机又要开车。吕念东说,唉,唉,还有人,等会。等一会,不见人影;再等一会,不见人影。司机看着那钱,不急。“刺猬”急了,下车。
  第二天,昨天的翻版,还多了一人,谷米克。“刺猬”被夹在中间,动一下都困难。哥几个不吭气,只瞅天。气氛很紧张。“刺猬”急了,你们要干什么?
  找块硬骨头啃啃。
  “刺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申小屋道歉。申小屋觉得,自己忽然有许多话想说。却词不达意。早就该向南天河拜师学艺。人家南天河多棒,张嘴就像倒豆子,哗哗啦啦一大通,句句有词,头头是道。
  申小屋的心中,盛满痛苦,也盛满美好。他揉揉脚,好多了,继续向岸边游。大概还有五六米的样子,海浪也小了一些。只是心仍在恐惧中,那颗子弹的阴影若隐若现,没有消失。对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空气。他自己安慰自己说。
  很突然。申小屋感觉一丝酸麻。那只“苍蝇”趴到他的耳朵上。它似乎咬了自己。又一只“苍蝇”飞来,伴有嗡嗡的声音。这一次,它似乎钻进自己的脑袋。有粘粘的东西流下来。眼前的海水变红了。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在部队,我是一期士官。在大学校园里,我是游泳冠军。在海里,我是一条鱼。我有哥几个,特磁的哥几个。相当地相当。“刺猬”都给我道歉了,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申小屋对自己说。他颤抖着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大岛上的一块岩石。想喊什么,但嘴巴已经粘住了。
   。 想看书来

岸在海深处(三)(1)
11。就一点小擦伤,想离开哥几个,没那么容易。吕念东还没有走到东堤岛医院,一个白日梦把他吓醒。
  奇怪、恐怖的画面突然占据整个大脑。画面像一幅三维立体画。铺天盖地,在他眼前旋转晃动。心被揪到翘翘板上。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画面只有两种颜色:白和红。白的,是脑浆,白花花地迸溅在海滩上。红的是血,汩汩地在岸边流淌……
  心被什么东西挤压着。起初隐隐地疼,后来针扎般疼,再后来疼得不能自己。那流满鲜血的身体是申小屋的,又像是自己的。吕念东用力胡噜了一把,一脸水,冰凉。
  拔腿向小岛方向跑。
  他安慰自己说,这个梦,跟以前所有的梦不一样,申小屋没事。真的没事!是大脑的某根神经发生了短路,发送出错误的信息。电源还时不时地短路呢,电脑有时候也出故障。何况人。
  一块乌云将东堤岛盖了个严严实实。天,似明似暗;风,若有若无;树,影影绰绰。大岛上漫天的云雾,似有似无,仿佛把人裹进薄纱里。偶尔一阵风,吹散浓雾。石笋一样的山峰,像睡醒的恶魔,狰狞着面孔,正撩开纱帐走出来。
  阴仄。恐怖。孤寂。吕念东一个人跑向岸边。东堤岛处在原始的安静中。他的剧烈动作带起一阵小风,路两旁的树小题大做地摇头晃脑。叫不上名字的飞鸟,扑棱扑棱地惊慌乱飞。空气跟着紧张起来。
  还有多远?不知道。小路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着。他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一边向前冲,一边寻找。有时跑过了,路没了。回来,再找。他的身子向前俯冲着,腿却远远地落在后面。肺快速地张合,胸仍然郁结一团。心脏不愿忍受束缚,恨不得跳到身体外面来。嘴巴大张着,却胜任不了呼吸的重任。
  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命令大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逃命的兔子,背后是无数的猎枪。只要一停下,就有子弹钻入他的胸膛,毫不迟疑。除了拼命地朝前奔跑,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可走。
  血腥味!鼻子的嗅觉还在。他的神经突然敏感起来。脚下的步伐更快了。树枝划破了手。碎石崴伤了脚。一只兔子命悬一线时,头脑是最清醒的。他分得清哪头重哪头轻,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向自己的兄弟奔去的脚步。
  他看到了。申小屋趴在岸边岩石上,以前进的姿态。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鱼化石。
  申小屋,申小屋。他大声地呼叫,又一群鸟被惊飞。
  申小屋慢慢地睁开眼睛,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我不想死,我还没过24岁生日呢……现在我不怕了,我是一条鱼……他把化石递给吕念东,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还是一期士官呢……谢谢你……老大……我也能……当兵……立功……
  别说话了。听我说,就一点小擦伤,想离开哥几个,没那么容易。吕念东背起申小屋。跌跌撞撞地向医院跑。
  突起的树根粗壮得像一根钢索,将山间小路拦腰截断。两个人来了个前滚翻。高高地飞出去,又重重地落下来。继续翻滚……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模糊的呼唤越来越清晰。吕念东费力地睁开眼。按顺时针方向看了一圈,环境很陌生。不知道什么地方。床前围着几个人,他一一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着急的表情:苏缇、谷米克、南天河。唯独没有申小屋。
  申小屋呢?没有人回答。
  哥几个紧闭着嘴,朝床前凑了凑。每人脸上挤出一丝笑。那笑比哭还难看。苏缇带头叫了他的名字。其他人也跟着叫起来。好像一松口,他的眼睛就会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岸在海深处(三)(2)
再给大家说一遍,病人需要休息,请全部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大,却清脆、严厉而陌生。
  他用力睁开眼睛。不远处有个白色的身影,忙碌不停。他看到的是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找不到准确的焦点。她应该是个医生吧。
  谁呢?他的眉头皱起来,冬瓜脑袋上像贴了块不怎么舒展的补丁。里里外外的痛楚。实话说,在这之前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难题,也没有什么人用这样的声调和语气冲他说话。大学时的“刺猬”,够牛了吧。后来给收拾得服服帖帖,恨不得当牛做马,哥几个还不用呢。十二连的“红箭7”,在多次较量中也想跟哥们打成一片来着。抱歉,他同样不在审美之内。现在,在东堤岛上,又有人横空出世,想与他一拼。来吧,哥们等着呢。
  真听话!在那严厉的声音之后,哥几个自觉地走出病房。一个没剩。乖得像幼儿园新来的小朋友。
  那个医生模样的女孩连头也没有抬,显然没把他当回事。一边检查伤情,一边写药方,嘴里还在下达命令,再输一瓶葡萄糖。
  有眼不识泰山,她一定是把他当成植物了。哼,有她的好看。
  我没事,用不着。他欠起身,伸手去拔针头。
  住手!你死在别处我管不着,死在东堤岛医生眼皮底下我丢不起这个人。她打断他的话,好好待着。
  女医生的身手超快。四肢无力的他,像一只受伤的羔羊被老虎任意摆弄。她只轻轻一按,他便再也动弹不得。浑身疼痛。
  我要找我兄弟,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吕念东挣扎。
  我是医生。医生的权力就是管病人!她的嘴巴不饶人。
  我怎么感觉你不像医生。吕念东看着她又挂上一瓶液体。心说,这是什么?有没有病毒?现在甲型H1N1流感过去才几天,别给整出传染病来。
  那像什么?
  屠夫。
  这话惹恼了对方。不放心是吧,那我加大剂量,先给你消好毒。
  他又欠起身想逃,这也不像医院。
  那像什么?
  监狱。
  差不多吧。理论上讲是看病,实际上是监狱的待遇。不老实只能自己受罪。
  被逼入绝境,他没话了。闭目养神。她也不再说话,埋头填病案。刚才唇枪舌战,弄得病房硝烟弥漫,现在突然的沉默,倒形成一段空白。就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对方识破了,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人装得若无其事,虚汗却不管那一套,悄悄地溜出来。像虫子一样爬来爬去。她不再那么凶悍,拿过卫生纱布,为他擦掉。汗水像有意逗她玩儿,紧接着冒出来。再擦。沾了酒精的卫生纱布软软的,凉凉的,很是舒服。
  我的那位兄弟……他怎么样了?他问,口气明显有了讨好的味道。
  管好你自己吧。女医生沉下脸,淡淡地说。
  我要去看他。他再次欠起身。
  躺好。他再次被那双看似柔弱的手轻松地制服,你解决不了问题。
  这一次动作大了些,疼痛加剧,身上像裂开了许多小口子。真的起不来了。吕念东心如乱麻,申小屋,挺住,我们还没完成任务,这时候倒下,不是英雄,是狗熊。
  千草绚子!女医生的胸牌在摇晃。吕念东惊讶不已。是她!东堤岛真小。还没有刻意寻找,这个网络上颇有争议的女孩,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吕念东看看床头,包就在不远处。他伸出手,慢慢地把那个楠木盒子拿出来。小心地打开。摸出陶埙。让它和自己并排躺在枕头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岸在海深处(三)(3)
他故意弄出些响声。她中计了。像一股风,突然刮过来。径直走到病床前。呼地撩起他的上衣。凉凉的听诊器贴在他胸前。听完了,又按他受伤的部位。像是寻开心,弄得他呲牙咧嘴。她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淡淡的清香幽幽地散发。难闻的福尔马林被驱赶到门外。病房不大,白大褂有意无意地擦着他裸露的上臂。温软的触感,痒痒的,酸酸的。心慢慢地平静,柔软起来。他闭着眼睛,装睡。她看见埙了吗?她怎么会没有反应呢?她出去了,他将自己的眼睛想象成X光,破墙穿壁,智能导弹一样追踪她的芳影,很仔细地算计她:在办公室、在其他病房、在走廊里、在治疗室、已经向这里走来……这难道就是遗传基因密码吗?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引着他。她是吕念和吗?
  我什么时候解放?他憋不住了,挑起话头。
  能解放的时候。她的语言仍是硬梆梆的。像北极极冠上冻了几个世纪的冰坨子。
  垃圾不能放在床上。她终于看到了陶埙,拿起来,想向垃圾筒里扔。
  放下!那是我的宝贝。
  宝贝。她笑了,一个泥罐子,我闭着眼捏一个都比它好看。
  突然特别的失望。看来,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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