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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上)-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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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彩高高兴兴地回雪家去拿几件衣服。雪家屋里听不到别的动静,只有杨桃站在回廊边,给糍粑换水的声音能够响彻云霄。雪大奶还在一如既往地拨着算盘,算当天的流水账。书房的门也一如既往地开着,青花瓷鼓上坐着雪茄,他仍在衣冠楚楚旁若无人地读着一本书。只有爱栀在独自发呆,从不离身的雪狐皮大衣也不见了。阿彩认定,是爱栀发现情形不对,已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来。
  阿彩很生气,她想告诉傅朗西,雪家人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只杀一个雪大爹是不能镇压他们的。杭九枫不让阿彩说,他认为这些只需你知我知就行,用不着让太多的人了解。那天夜里,杭九枫早早爬上钟楼,正要往稻草上躺,阿彩拦住他,笑盈盈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狗皮铺在上面。杭九枫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孽缘也好,情缘也好,反正这辈子我是秤杆,你是秤砣,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如果不是那些怪药,害得我一高兴就奇痒难忍,不能舒舒服服地同雪茄睡一回,我也不会同雪家公开决裂,从被窝里往狗窝里跳,过这种苦乐不知的日子。”阿彩说话时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满脸带笑。自从雪茄回来,阿彩就没有让杭九枫碰自己一指头。现在,怀着既恨雪茄又恨杭九枫的心情,阿彩在那张狗皮上一阵阵波澜起伏,一场场山呼海啸,一次次翻云覆雨,一番番花谢花开。
  杭九枫不时借着快要团圆的月亮将一双半信半疑的眼睛瞪得很大,等到相信一切都是确凿无疑时,便又开始随着阿彩将这座不大不小的钟楼折腾得天旋地转。
 
圣天门口 三一(1)
 “少爷!少奶奶!你们在哪儿呀?”
  黎明时分,街上突然有人大呼小叫:爱栀和雪茄不见了!
  一会儿,街上又响起雪柠对父亲母亲的呼唤。 
  雪大奶最悲壮,她一喊叫,就将天上的惊雷惊落下来。
  那声雷在很近的地方炸响,震得小教堂都抖了起来。
  “这雷有些怪,声音也太大了!”
  阿彩这时胆子特别小,非要杭九枫陪着她往远处看。
  田畈上有木梓树让雷击中了,远远地烧起一炬火。
  “我得去看看,万一雪茄他们正在树下躲雨哩!”
  “难怪别人不放心,你的心还搁在雪家门槛后面。”
  “就这一次,你陪我去看看,往后说什么都依你。”
  杭九枫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了钟楼,正好碰上董重里,听说他俩要去寻找雪茄和爱栀,董重里那绷得紧紧的脸不仅松弛下来,还将难得放手的手电筒借给杭九枫。
  天黑得厉害,春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个不停。阿彩跟在杭九枫身后,出了上街口没走几步就碰到两个赶夜的人。听他们说话像是从天堂来镇上报信的,一个富人受不了有苏维埃撑腰而挺起腰杆的穷人们的折磨,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报信的人也是穷人,他们对着杭九枫和阿彩抱怨:总看着常守义上天堂又下天堂,到处组织农会,却不如那死得莫名其妙的马镇长,将河上的独木桥作为一件心事惦记着。夏天洪水大的时候,马镇长总会让常守义及时将桥板卸下来,水退了再安上去,丁点小的桃花汛更是不在话下。守了半辈子桥的常守义争权夺利得手了,自己不想再动手修桥补路,也该找一个人来顶替。来到西河左岸,那座方便天门口人往来的独木桥果然来不及加长,最后一块本应搭在沙滩上的桥板,斜刺着扎在水里。杭九枫用手电筒照那桥板时,阿彩惊叫了一声,她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具尸体。阿彩以为那就是雪茄,逼着杭九枫下到水里去看看。被桥板挡住的尸体打了一个转,慢悠悠地漂到岸边。被水泡过的尸体,肿得像麦香家蒸的细米粑。杭九枫不慌不忙地抓住两条腿,让尸体在水里翻过身来。死的是个男人,但不是雪茄,看穿戴就能确定这是个富人。阿彩长出一口气,仿佛还没有放下心来,她不管杭九枫有多生气,紧接着又更长更重地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被雷电击中的木梓树在不远处徐徐地冒着青烟。绸布店的伙计对少爷和少奶奶的呼唤,在远处消失一阵后,渐渐地又响起来。这棵木梓树很大,从北边接近它时看不见南边树底下有些什么,更想不到它的南半边已是一片焦黑。
  杭九枫在前,阿彩在后,二人绕到木梓树的另一边时,赫然发现两具已被烧成黑炭的尸体。
  看着残留下来的吊带铁钩、皮鞋铁掌,以及戒指耳环等东西,一向胆大的杭九枫也吓得不轻。平心而论,爱栀和雪茄为人并不坏,他们居然被雷打死,真是令人难以理解。阿彩吓得更厉害,双手搂着杭九枫的腰不敢放松。杭九枫只好举着手电筒,趁着朦胧夜色,往左转了三圈,又往右转了三圈。一会儿,有人从镇里跑出来,听了杭九枫的吩咐,又快速跑回镇内。
  天色越来越亮,傅朗西和董重里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上街口。当他们不再怀疑被雷电击中的两个人就是雪茄和爱栀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都是读书人,怎么会这样苕?这么大的田畈,哪能在树下躲雨哩,就是干木头也会遭到雷击电打呀!”受了刺激的董重里一遍遍地抚摸着木梓树上的那道生死分界线。这种季节,躲雨也要靠在树的北边,春风从南边吹来,春雨从南边袭来,靠在树的南边岂不是自寻苦吃!
  过了好久董重里才说:“这样也好!”


  傅朗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不转身,面对两具焦煳的尸体,命令阿彩,马上回去将这里的事通知雪柠和雪大奶。
  阿彩迟疑之际,杭九枫用力推了她一把。
  借着这股力量,阿彩木木地走进小街。
  为了早点得到父母的音讯,雪柠一直站在门口痴痴等待。
  身材高挑的阿彩面对娇小的雪柠,说起话来有些心虚:
  “真没想到,昨晚的雷,打死了你家的人!
  你不要等了,雪茄和爱栀再也回不来了!”
  雪柠没有看到那棵清浊有界,黑白分明的木梓树。
  哭泣的雪柠也不可能马上跑向那棵木梓树,她必须先将噩耗原原本本地告诉雪大奶。穿过青石雕琢的门槛,再穿过又深又阔的前厅,在那虬松昂首、仙鹤迎风的屏风侧后,雪柠和雪大奶在天井边说话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入阿彩眼中。老少两个女人从站着到蹲着,然后坐在地上。
 
圣天门口 三一(2)
  “我真没用,如果昨晚就让自己死了,那该多好!”
  天井边从来就干不透,落雨了,青石条也会往外渗水。
  雪大奶坐在上面,瘫了一样起不来。 
  “你会烧烘篮吗?我房里有只已经装好栗炭的烘篮,你去厨房的灶里找些火种,放在上面拎在手里来回多晃一阵,等到栗炭都烧着了,就将烘篮放进书房的青花瓷鼓里。我这老寒腿呀,吃药吃不好,拔火罐拔不好,只要往那热乎乎的青花瓷鼓上一坐,就像喝下一口鸡汤,从嘴里直接跑到脚尖上了。”
  雪大奶没有像她对雪柠说的那样,坐在青石条上等去提烘篮的雪柠。
  雪柠离开不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健步走进开满梨花的白雀园。雪大奶隐身墙后的那一刻,露在外面的腰往回扭了一下,脚下也有一下极短的停顿,听得见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叫了一声:“雪柠!我的好乖乖,委屈你了,雪家全家的苦要你一个人去吃。”
  阿彩跨过大门,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雪大奶绕过屏风时的模样有些不对。她想,雪大奶可能要寻死了。她又想,既然雪茄都死了,雪家其他的人是死是活与自己全无关系。隔着几重门,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里,雪柠重又出现了。她双手提着烘篮,一边走一边大幅度地左右来回晃着。燃烧着的栗炭一边炸响,一边冒出阵阵火星。发现天井边没人了,雪柠一怔,扔下烘篮便往白雀园跑。
  隔着几重门,传来雪柠惊心动魄的哭声。
  从阿彩眼皮底下走进白雀园的雪大奶,将自己扔入水井。
  雪家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阿彩走进去看了看,水井边有雪大奶用木棍在水井旁写下的十二个字:
  “天门口,地门口,死门口,活门口。”
  水面上隐隐约约地漂浮着一些血丝,及时赶来的常守义断定这是因为雪大奶的七窍里有血流出来。阿彩心里清楚,被水灌死的也许还有救,呛水死的就没救了。
  还没来得及公审雪大爹,雪家就接连死了三个人。阿彩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虚空,她以为傅朗西也会赶过来,等待之中只见到董重里。
  “读过书的女人,遇事想得通就好,若是想不通,所读的每一本书都是催命的鬼符。”
  自言自语的董重里吩咐农会的人,莫让雪大奶的尸体受到糟践。
  等不来傅朗西,阿彩总是不踏实,她不想再看雪大奶的尸体,跟着董重里去了小教堂。
  傅朗西果然在,他将阿彩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冒出一句话:
  “有人对雪大爹不放心,担心一会儿公审时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我是不怕的,你们怕不怕?
  我看没有怕的必要,如果你们真要怕,我这里有个办法——阿彩,你去告诉雪大爹,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张,实事求是地将他家一连死了三个人的经过说一说就行。只要你敢说,我保证,不用公审,雪大爹就会变成一根朽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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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彩真的与雪大爹见了一面。
  “我晓得你听到昨晚的雷声了。我也没法将这事说得更委婉。你儿子,还有他从武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雷劈了。还有你那老伴,说是不愿死在你前面,投井自尽时还在后悔不该死在儿子后面。”
  雪大爹果然呆若木鸡,有点动静也是行尸走肉式的。
  没有太阳,只有一面面红旗在迎风招展。
  换了一种心情的阿彩带着一些女子,手拿红绸带且歌且舞地走在小街上:“劝农民,要革命,打倒豪绅;不出租,不出税,不受欺凌。跟着那,傅朗西,独立大队;苏维埃,董重里,代表贫民。富人家,官匪们,真正可恨;谁反对,他就要,打杀无情。倒不如,大家来,团体结紧;杀地主,铲恶人,斩草除根;分田地,拥新政,共享太平!”一群和雪柠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绕在她们四周,兴奋地狂呼乱叫。
  西河左岸上新搭的戏台前挤满了人。阿彩带着那群女人抢先跳上戏台,大声唱着被董重里和傅朗西改过唱词的山歌。戏台上的女人们边唱边做动作,戏台下的男人一会儿就看疯了,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要阿彩单独唱一曲。阿彩一点不怕,别的女人退到戏台边缘后,她一伸手,身子一倾,站在原地一连打了三个马叉,然后一扬嗓门,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唱起来。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一齐喊着,非要阿彩再唱一首。阿彩冲着台下鞠了一躬,转身跑到台后。
  “该你们的了!”
  常守义走上戏台,一个个地点名,让杭九枫他们将四个又白又胖的男人押上戏台,随后照着公审书顺理成章地数着雪大爹等人的罪状。戏台上的桌子铺着从绸布店里拿来的蓝布。好不容易念完上面的条条,常守义将公审书往桌面上一拍,一边擦汗一边振臂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戏台下的人也跟着高喊:“打倒土豪劣绅!”他又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戏台下的人继续跟着他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听到吼声,杭九枫将手里的乜子往膝盖上一磕,乜子像断了一样变成两节。随着一颗被捏出汗来的子弹塞进枪膛,杭九枫一抖手腕,乜子哗地合为一个整体,凶狠地顶在雪大爹的背心上。雪大爹一挣扎,戏台上下顿时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
 
圣天门口 三一(3)
  一直在后台督导的傅朗西果断地做了一个下手的姿势。
  傅朗西做手势是事先就有安排,这之后常守义应该下令,将四个捆得像猴子的富人,押到河堤后面,跪在那块正在开花的油菜田边,然后再由常守义下令,用排子枪打死他们。无论是常守义,还是傅朗西,事先对民众的热情都估计不足。还没有彻底习惯发号施令的常守义,在数千人的齐声怒吼面前,深感措手不及,稍一分神,竟然提前发出开枪的命令!在 四个行刑的人当中,杭九枫算是见过世面的。口号一起,他就叫雪大爹老实点,一会儿站到油菜田边,不要乱晃乱动,免得一枪打不中要害,还要再挨一枪。出其不意的命令猛一冒出来,杭九枫心里也乱了章法,忘了乜子里有子弹,鬼使神差地又将乜子往膝盖上磕了一下,已经上膛的子弹当的一声迸了出来。他从地上捡起子弹,重新塞进乜子里,旁边三个人已经开枪了。戏台下的人群顿时大乱。杭九枫平端着枪,哪怕雪大爹肥厚的脊背足以挡住劲爆的子弹,他也不敢扣扳机。先行倒地的三个富人死得非常利索。雪大爹仍在戏台上站着。没有跑远的民众,不知道杭九枫还没开枪,纷纷惊呼起来。发错命令的常守义就近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柯刀,趁着戏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准确地砍在雪大爹的脖子上。随着一声不大的脆响,在雪大爹颈椎第一块骨头与第二块骨头之间,准确地开出一道喷血的刀口。杭九枫惊愕地望着那具轰然倒下的肥硕的身躯。
  常守义在身后大声催促,让杭九枫赶紧补上一枪。
  阿彩从捂住双眼的指缝里看见,围过来的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
 
圣天门口 三二(1)
  戏台周围的人潮水一样涌到镇里去了。
  左岸上只剩下很少几个人。
  用看过血的眼睛去看油菜,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 
  雪柠穿过油菜田慢慢走来,将一路上采摘的油菜花一层层地盖在雪大爹身上。夏天,西河两岸的山谷里常会陡然冒出滚滚洪水,猛烈地注入河床,只需极短的时间,白茫茫的沙滩就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随着洪水不停上涨,长满柳树的河堤边不时喘息着冒出一个个黄汤汤的水泡,紧接着,有边有角的田畈就变得昏黄不清。那些耕作的水牛黄牛尽管面临主人鞭子的威胁,仍然拖着犁铧仓惶地逃向山坡。肆虐的洪水跟随其后,直到被道道青石突兀的山脚挡住才肯罢休。现在还没到夏天,雪柠的眼泪成了洪水。护着她的王娘娘说:“住在小教堂的法国传教士说过,人哭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做清洁!”“梅外婆也说过这样的话!”提起梅外婆,雪柠哭得更厉害了,她已经哭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春潮汹涌的西河上,一群接一群的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扛着从富人家分得的东西,和忙着做窝的燕子一起,轻快地掠过水面。高兴得无法表达时,有人高声学着董重里的说书。
  文王出世天下惊,姓姬名昌有天心,他是后稷十五代孙。轩辕帝喾将五代,娶妻邰氏女裙钗,生下后稷传后代。后稷生不,不生公刘,公刘生居豳,居豳生庆节,庆节生皇仆周,皇仆周生差弗,差弗生毁,毁生公非立,公非立生高圉,高圉生亚围,亚围生公权祖,公权祖生古公,古公娶妻太姜女,所生之子在家里,太伯虞仲与季历,季历娶妻太妊女,降生文王岐山地。文王生下武王君,坐了纣王锦乾坤,一统山河国太平。武王掌朝管万民,姜子牙,下山林,辅佐周朝八百春。孟津八百诸侯会,纣王摘星楼上火焚身。周王后来生成王,成王康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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