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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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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话来。韩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且说纳兰容若这次出征,原非所愿。他这些年来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正在编一部大书,已定名为《通志堂经解》,他是想以此为“名山事业”的,不料康熙却拉他到绝塞穷边,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见清军横越草原,杀害了无数牛羊,带给草原上的牧民无穷灾难,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为贵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若闷异常,这日他已随大军进到束勒,距离藏边不远了,立马高原,只见漫天飞雪,大地如堆琼砌玉,山头如倒挂银蛇,不觉一片苍凉之感,想起自己爱妻死后,已无知心之人,欲白首穷经,又被迫随军征战,长叹一声,回到营中,提起狼毫,随手在锦笺上写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挂;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前,万里西风瀚海沙!”
    再填上词牌名“采桑子”,在词名下注道:“塞上咏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样,偏爱冷处。不喜繁华。可是我虽别有根芽,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词,想找人欣赏,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爱妻和姑姑死后,想找个人谈心也难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莲来,“不知这位精通音律,妙解诗词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觉又提起笔来,填了一首“烷溪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琼鬓云偏,情魂销尽夕阳前!”
    掷笔长叹,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不觉神驰!正在此时,忽听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
    纳兰容若出来观看,见兵士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那里争吵,营帐远处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萨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状颇粗豪,但细看之下,粗豪中却又隐有懦雅之气,那少女长眉如画,瓜子脸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风韵。兵士们嘻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纳兰容若上前喝止,究问情由,那少女道:“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爷的战马冲散了,我还没向他们索赔,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纳兰容若皱皱眉头,料想必是士兵见她貌美,故意扰弄她的,清军劫琼牛丰,残害百姓都是常事,何况冲散羊群。纳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甚感痛心,正想叱责,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妇儿见到清军,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因此欲言又止,反诘问那少女道:“你是哪里的人?大军驻扎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哟”一声叫起来道:“偌大一个草原,不许放羊,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纳兰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说道:“我的闺女不懂说话,将军你多包涵则个。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你放我们走吧。”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不成,非罚不可!”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加责备,反而袒护他们,大为高兴,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于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罚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听!”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微笑说道:“是吗?”兵士们道:“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纳兰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这次从轻处罚,就罚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着嘴儿,老人道:“儿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赌气,说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老人唱词相和,纳兰容若一听,听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写在石壁上那首“沁园春”,从“试望阴山,黯然消魂,无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够看到?即算看到,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心中满布疑云,存心试一试她,摇摇头道:“这支吹得不好,罚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们轰然道好,少女扭不过,眼波流转,敛襟椅斜阳一福,唱起来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成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纳兰一听,更是惊奇,这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初见冒浣莲时,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听歌之后,就和自己倚栏谈词,临流赏荷,纳兰容若心魂一荡,盯了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莲轮廓,可是脸型相貌,却又不同,正在惊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
    纳兰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莲那时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动,再仔细看时,觉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隐隐似冒浣莲的轮廓。他大感惊奇,于是斥散士兵,带这两“父女”进入帐内。
    冒浣莲昂然不惧,随纳兰走进清营。纳兰容若独掘一个帐篷,虽在行军之中,也布置得非常雅洁。他屏退卫卒,请傅青主和冒浣莲坐下,微笑说道:“大厚穷荒,知音难觅,今日一会,令人心折,但拙词浅陋,不值一歌再歌,请姑娘子饮水词外再谱一调如何?”冒浣莲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倔而后恭?”将短笛递给傅青主吹和,轻启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簿,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甘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相札,君怀。袖。”
    这旨“金楼曲”是纳兰好友顾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纳兰的另一位朋友吴汉槎被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顾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为此填了两首“金缕曲”寄给纳兰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莲歌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两首词悲深感切,纳兰容若看了大为感动,就代向父亲求情,把吴汉槎救了回来,冒浣莲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纳兰容若聪明绝顶,闻歌会意,慨然说道:“姑娘有什么亲朋,无辜被捕了么?”冒浣莲道:“公子可愿援手?”纳兰道:“要看他是何等样人?若是像吴汉槎那样的名士,我也愿‘乌头马角终相救’的。”冒浣莲道:“吴汉槎是狂傲书生,我的朋友却是一代奇侠。”纳兰动容问道:“谁?”冒浣莲笑道:“曾令当今皇上寝食不安的凌未风。”纳兰容若悚然一惊,定了眼睛,迫视冒浣莲和傅青主,冒浣莲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认不得了么?”纳兰容若惊喜交集,不觉握着冒浣莲的双手,颤声问道:“冒浣莲姑娘么?怎么相貌都变了?这位又是谁人?”冒浣莲道:“这位便是当今的神医国手傅青主。”纳兰容若放开了冒浣莲,又紧握傅青主的手,连道仰幕。傅青主除了医道高明,又是书画名家,诗文也好,算来还是纳兰的前辈。纳兰注视许久道:“我与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宫中也见过前辈的画像,容我冒昧一问,怎么相貌也与画像不大相同?”冒浣莲插口问道:“宫中为何有傅伯伯的画像?”纳兰笑道:“还有你的呢!你们那晚在清凉寺一闹,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画了你们的颜容,到处搜捕你们,你们还不知么?”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预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将本来面目变了。”纳兰容若大为钦佩,赞道:“先生医术,真有夺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莲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术更易的了。”冒浣莲点点头道:“如果要恢复原来面目,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纳兰容若摇手道:“还是不要恢复的好。”冒浣莲再问起凌未风之事,纳兰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我见着皇上时,再替你们探问吧。但我也要劝你们,不要再在回疆闹下去了。我与你们一样都讨厌干戈,清军洗劫草原,我也极为内疚,只是天命难违,小人不敌,又何苦再令生灵涂炭?”冒浣莲拂袖说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览群书,岂不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语?清军无故入侵,草原上的牧民又岂能不起来反抗?”纳兰容若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声说道:“今日我们只论友情,不谈国事,好吗?”他的内心甚为矛盾痛苦,一方面同情冒浣莲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离皇室。所以只好避而不谈。
    正说话间,忽听得帐外远远的喝道声,纳兰容若惊道:“皇上来了!”傅青主道:“我们要不要暂避?”纳兰容若再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不必,皇上不认得你们的。”揭开帐幕,康熙带着几个卫士缓缓走进。傅青主和冒浣莲迫于无奈,随纳兰容跪下迎接。偷眼一瞧,卫士中有一个正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斌,也就是当年带兵围武家庄的人。
    康熙见纳兰帐中有两个陌生人,也颇惊讶。纳兰急忙奏道:“无聊得紧,请一个牧羊姑娘来唱唱她们塞外的曲儿。”康熙见冒浣莲面目秀丽,别有会心,笑了一笺,指着傅青主道:“这人又是谁?”纳兰道:“是这个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医,颇懂得医塞外的一些奇难杂症。”康熙道:“你就是喜欢结交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只要你高兴,我也可以破例准你留他们在军中医住。”纳兰容若谢过皇恩,康熙又道:“这人既懂医术,朕就让他试试去医十四贝子和博济将军,他们两人冻疮发作很是厉害,喂!你懂得医冻疮吗?”傅青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种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医好。”康熙道:“好呀!那你就进去吧!”叫一个侍卫引他下去,在纳兰耳边悄悄说道:“你瞧,朕对你好不好?”他以为纳兰喜欢这个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调开,好让纳兰单独和她亲近。纳兰容若满面通红,却是做声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御驾亲征,扫穴犁庭,直捣穷边,拓土开疆,国威远播,你熟读经史,你说在历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个。”纳兰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让。茬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书生之见,咱们入关未满三十年,自当先严后宽,若不临以军威,安得四夷慑服?”谈了一阵,康熙始终不提起凌未风之事,帐外朔风怒鸣,远处胡笳悲切,天色已渐黄昏,康熙向纳兰要了几首新词,便待离去,纳兰容若忽然说道:“皇上留下张承斌与我如何?我想请教他几手武艺。”纳兰容若文武全材,词章之外,骑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还有如此闲情么?”把张承斌留下,带领其他卫士离开了纳兰的帐幕。
    纳兰容若其实并不是想学什么武艺,他知道张承斌与楚昭南之间颇有心病,所以故意把他留下,康熙走后,他撩张承斌道:“你在大内有二十年了吧?”张承斌道:“二十七八年了,先帝登位还未满三年,我就来了。”纳兰又道:“你现在还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斌道:“是呀,我做副统领也快近十年了!”纳兰漫不经心地说道:“楚昭南倒升得很快。”张承斌道:“那是应该的,他武功既强,又屡立大功,我们这些先帝的旧人都比不上他。”话虽如此,却颇见激愤之情。纳兰微笑道:“是吗?怎么不见他呢?”张承斌又道:“他做了统领之后,弟兄们折损很多,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没有什么说的。”纳兰道:“楚昭南最喜争功,我不喜欢他。其实嘛,做首领的人应该宽厚一点,这点,你比他强多了。”张承斌喜形于色,跪下瞌头道:“还望公子栽培!”纳兰扶他起来,张承斌又道:“最近他和成天挺带了十几名一等卫士出差,除了他们两人,其余全部死光,只捉到一个敌人。”纳兰道:“啊!那么敌人一定很厉害了。捉到了谁呢?”张承斌道:“就是以前大闹天牢的那个凌未风。”说罢,看了冒浣莲一眼,冒浣莲故意低头卷着手绢玩。纳兰微笑道:“这个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么风风雨雨,你但说无妨。”张承斌道:“折损了这么多人,皇上还是嘉奖他!”纳兰道:“怎么我不见皇上提起,那个凌未风杀掉了吗?”张承斌道:“皇上这些天来忙于调动大军,分占蒙藏,今天才空闲一点。想是见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起了。凌未风有没有杀掉,我也不知道。听说皇上交给楚昭南处置,又听说楚昭南还舍不得杀他。”纳兰奇道:“他们本来是相识的朋友吗?”张承斌道:“岂止相识,还是师兄弟呢。听说就是因此,他要迫凌未风交出师父的拳经剑诀。”纳兰道:“为什么楚昭南不押他到这里来?”张承斌道:“皇上派他去帮三贝勒。”纳兰容若听至此处,随便又问了几手武功,便端茶送客。
    张承斌去后,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龙涎香和宫女的锦衣来。纳兰容若大窘,对着冒浣莲,面红直透耳根。
    皇帝送来这些东西,显然是把冒浣莲当作纳兰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莲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卫去后,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纳兰容若见冒浣莲心胸开朗,自责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两人剪烛焚香,品茗夜话。纳兰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为凌未风冒此大险。”冒浣莲道:“全靠公子帮忙。”纳兰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给十四皇子允题做帮手,那么现在是在西藏了。允题帐下武士颇多,只怕不易营救。”冒浣莲道:“尽力而为,成不成那只好委之天命了。”纳兰又道:“可惜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冒浣莲道:“你替我们探出消息,我们已是感激不尽。”
    正事说完之后,两人谈论诗词,十分投合,帐外朔风怒号,帐中却温暖如春。纳兰容若听冒浣莲细谈家世,又是怜惜,又是羡慕,说道:“父死别,母生离,剩下你一个孤女,浪迹天涯,也真难为你了。”冒浣莲道:“惯了,也就不觉得了。其实我也并不寂寞,有傅伯伯,还有许多朋友们在一起。”纳兰叹道:“所以我说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爱妻,再着眼前的玉人,心魄动荡,暮然想起冒浣莲所说的“好朋友”之中,想来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问道:“你那位……那位,我记不起名字了。没有与你同来?”冒浣莲娇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来。”话语中充满无限柔情,纳兰容若如沐冷水,强笑道:“桂兄知你这样关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莲笑道:“若使两心为一,那已无需感激了。”纳兰容若敲了一下额头,笑道:“该罚,该罚,我这句话真如词中劣笔,道不出挚性真情。”冒浣莲忽然说道:“多一个知心的人就少许多寂寞,你还是该早点续弦。”纳兰容若道:“曾经沧海,只怕很难再动心了。”冒浣莲笑道:“我虽未结婚,但我想夫妇之间,只求有所适合,便是美满姻缘,不必强求样样适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儿女,我喜欢他的戆直纯真,他虽不解诗词,我也并无所憾。以你的身世,尽可找得温柔贤淑的闺秀,何必过份苛求?”纳兰勉强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姑娘关心。”
    夜渐浓,两人谈得也越亲切。纳兰容若闻得缕缕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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