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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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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3)
  吉普车在两位驾技高超的司机控制下,不紧不慢地赶着大狼跑,狼快车就快,狼慢车就慢,并用刺耳的喇叭声逼狼加速,车与狼总是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巨狼速度虽快,但是体大消耗也大,追出20多里地,狼已跑得大口吐气,大喷白沫,嘴巴张大到了极限,仍然喘不过气来。陈阵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跟在狼的身后,在汽车上看狼奔跑。草原狼也从来没被追敌追到没有一丝喘息机会的地步。陈阵有一刻闭上了眼不忍看,却又忍不住睁眼去看。他多么希望大狼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能钻天入地,就像传说中的那条飞狼,能从草地上腾空而起,破云而去;或者钻进他掏挖过的那种深狼洞。然而巨狼既飞不上天,又找不到洞。草原上狼的神话在先进的科技装备面前统统飞不起来了。但是眼前的巨狼仍然在拼死拼命地跑,拼尽狼的所有意志和顽强地狂奔。好像只要追敌没有追上它,它就会一直这样跑下去。陈阵真希望车前突然出现大坑、大沟、大牛骨,即便自己被甩下车,他也认了……
  两辆车上的猎手都为碰上如此高大威猛漂亮的巨狼而激动,比灌足了酒还要红光满面。包顺贵大叫:这条狼比咱们打的哪条狼都大,一张皮子就能做条狼皮褥子,连拼接都不用。
  徐参谋说:这张皮子就别卖了,送给兵团首长吧。
  巴参谋说:对!就送给兵团首长,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儿的狼有多大,狼灾有多厉害。
  老刘拍着方向盘说:内蒙大草原富得流油,一年下来,咱们可就能安个比城里还漂亮的富家了。
  那一刻陈阵的拳头攥出了汗,他真想从后脑勺上给那个姓刘的一家伙。可是陈阵眼前忽然闪过了家里的小狼,心里掠过一阵亲情软意,就像家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等着他回去喂养。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和脑子都木了。
  两辆吉普终于把狼赶到了一面长长的大平坡上。这里没有山沟,没有山顶,没有坑洼,没有一切狼可利用的地形地貌。两辆吉普同时按喇叭,惊天动地,刺耳欲聋。巨狼跑得四肢痉挛,灵魂出窍。可怜的巨狼终于跑不快了,速度明显下降,跑得连白沫也吐不出来。两位司机无论怎样按喇叭,也吓不出狼的速度来了。
  包顺贵抓过徐参谋的枪,对准狼身的上方半尺,啪啪开了两枪,子弹几乎燎着狼毛。这种狼最畏惧的声音,把巨狼骨髓里的最后一点气力吓了出来。巨狼狂冲了半里路,跑得几乎喘破了肺泡。它突然停下,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扭转身蹲坐下来,摆出最后一个姿态。
  两辆吉普刹在离巨狼三四米的地方。包顺贵抓着枪跳下车,站了几秒钟,见狼不动,便大着胆子,上了刺刀,端起枪慢慢朝狼走去。巨狼全身痉挛,目光散乱,瞳孔放大。包顺贵走近狼,狼竟然不动。他用枪口刺刀捅了捅狼嘴,狼还是不动。包顺贵大笑说:咱们已经把这条狼追傻了。说完伸出手掌,像摸狗一样地摸了摸巨狼的脑袋。这可能是千万年来蒙古草原上第一个在野外敢摸蹲坐姿态的活狼脑袋的人。巨狼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当包顺贵再去摸狼耳朵的时候,巨狼像一尊千年石兽轰然倒地……
  陈阵如同罪人一样地回到家。他简直不敢跨进草原上的蒙古包。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进了自己的家门。
  张继原正在跟杨克和高建中讲全师灭狼大会战,张继原越说越生气:现在全师上下,打狼剥皮都红了眼。卡车小车、射手民兵一起上,汽油子弹充足供应。连各团的医生都上了阵,他们从北京弄到无色无味的剧毒药,用针管注射进死羊的骨髓里,再扔到野地,毒死了不知多少狼。更厉害的是跟着兵团进来的民工修路队,十八般武器全都上了阵,还发明了炸狼术,把炸山取石的雷管塞到羊棒骨的骨管里,再糊上羊油,放到狼群出没的地方,狼只要一咬骨头,就被炸飞半个脑袋。民工们到处布撒羊骨炸弹,还把牧民的狗炸死不少。草原狼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到处都在唱: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听说,牧民已经到军区去告状了……
  高建中说:咱们队的民工这几天也来了劲,一下子打了五六条大狼。这批从牧民变成农民的人,打狼技术更高。我花了两瓶白酒的代价才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打着狼的。他们也是用狼夹子打,可就是比这儿的牧民狡猾多了。这儿的猎手总是在死羊旁边下夹子,时间长了,狼也摸到规律了,它们一见野地里的死羊,就特别警惕,不敢轻易去碰,往往要等鼻子最灵的头狼闻出夹子,把夹子刨出来,才下嘴吃羊。这帮民工就不用这种办法,他们专在狼多的地方下夹子,旁边既没有什么死羊,也没有骨头,地上平平的。你们猜他们用什么做诱饵?打死你,你也猜不出来……他们把马粪泡在化开的羊油里,再捞出来晾干,然后把羊油味十足的马粪搓碎,撒到下好狼夹子的地方,一撒好几溜,每一溜都连到下夹子的地方,这就是诱饵。当狼路过这地方的时候,会闻见羊油味儿,因为没有死羊也没有肉骨头,狼就容易放松警惕,东闻闻,西闻闻。闻来闻去就被夹子夹住了。你们说这招毒不毒?偷鸡连把米都不用出。老王头说,他们就是用这种法子,把老家的狼害给灭了……
  陈阵听不下去了。他推开门走向狼圈,轻轻叫着小狼小狼。一整天没见,小狼也想他了,小狼早已亲亲热热地站在狼圈最边缘,翘着尾巴盼着他进狼圈。陈阵蹲下身,紧紧抱着小狼,把脸贴在小狼的脑袋上,久久不愿松开。草原秋夜,霜月凄冷,空旷的新草场,草原狼颤抖悠长的哭嗥声已十分遥远……陈阵倒是不用再担心母狼们来拼抢小狼了,然而,此刻他却特别盼望母狼们能把小狼领走,再带到边境北边去……
    第三十二章(4)
  有脚步声在陈阵的身后停住,传来杨克的声音:听兰木扎布说,他看见白狼王带着一群狼冲过边防公路了,团部的那辆小“嘎斯”没追上。我想,白狼王是不会再回到额仑草原来了。
  陈阵一夜辗转无眠。
    第三十三章(1)
  对基督教世界来说,从13世纪初到15世纪末的三个世纪是一个衰退时期。这几个世纪是蒙古诸族的时代。从中亚来的游牧生活支配着当时已知的世界。在这时期的顶峰,统治着中国、印度、波斯、埃及、北非、巴尔干半岛、匈牙利和俄罗斯的是蒙古人或同种的突厥族源的土耳其人和他们的传统。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蒙古草原狼,不可牵。
  小狼宁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车牵上路。
  全大队的牛群羊群,天刚亮就已提前出发,浩浩荡荡的搬家车队也已经翻过西边的山梁,分组迁往大队的秋季草场。可是二组的知青包六辆重载的牛车还没有启动,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已经派人来催了两次。
  张继原这几天专门回来帮着搬家。然而,面对死犟暴烈的小狼,陈阵与张继原一筹莫展。陈阵没有想到,养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风大浪都侥幸闯了过来,最后竟会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从春季草场搬过来的时候,小狼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长,搬家时候,把它放在装干牛粪的木头箱子里就带过来了。经过小半个春季和整整一个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长成了一条体型中等的大狼。家里没有可以装下它的铁箱和铁笼,即便能装下它,陈阵也绝无办法把它弄进去。而且,他也没有空余的车位来运小狼,知青的牛车本来就不够用,他和杨克的几大箱书又额外占了大半车。六辆牛车全部严重超载,长途迁场弄不好就会翻车,或者坏车抛锚。草原迁场的日子取决于天气,为了避开下雨,全大队的搬家突然提前,陈阵一时手足无措。
  张继原急得一头汗,嚷嚷道:你早干什么来了?早就应该训练牵着小狼走。
  陈阵没好气儿地说:我怎么没训?小时候它分量轻,还能拽得动它,可到了后来,谁还能拽得动?一个夏天,从来都是它拽我走,从来就不让我牵,拽狠了,它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它,它也不听你的。狼不是老虎狮子,你见过大马戏团有狼表演吗?再厉害的驯兽员也驯不服狼,你就是把苏联驯虎女郎请来也没用。你见狼见得比我多,难道你还不知道狼?
  张继原咬咬牙说:我再牵它一次试试,再不行我就玩儿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马棒,走到小狼跟前,从陈阵手里接过铁环,开始拽狼。小狼立即冲着他龇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后移,四爪朝前撑地,梗着脖子,狼劲十足,寸步不让。张继原像拔河一样,使足了全身力气,也拽不动狼。他顾不了许多,又转过身,把铁链扛在肩膀上像长江纤夫那样伏下身拼命拉。这回小狼被拉动了,四只撑地的爪子扒出了两道沙槽,推出了两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准备扑咬。它刚一松劲,张继原一头栽到地上,扑了一头一脸的土,也把小狼拽得一溜滚,人与狼缠在一起,狼口离张继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陈阵吓得冲上去搂住小狼,用胳膊紧紧夹住它的脖子。小狼被夹在陈阵的胳肢窝里还朝张继原张牙舞爪,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两人脸色发白发黑,大口喘气。张继原说:这下可真麻烦了,这次搬家要走两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们还可以把小狼先放在这里,第二天再赶辆空车回来想办法。可是两三天的路程,来回就得四五天。羊毛库房的管理员和那帮民工还没搬走呢,一条狼单独拴在这里,不被他们弄死,也得被团部的打狼队打死。我看,咱们无论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对了,要不就用牛车来拽吧。
  陈阵说:牛车?我前几天就试过了,没用,还差点没把它勒死。我可知道了什么叫桀骜不驯,什么叫宁死不屈。狼就是被勒死也不肯就范,我算是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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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继原说:那我也得亲眼看看。你再牵一条小母狗在旁边,给它作个示范吧?
  陈阵摇头:我也试过了,没用。
  张继原不信:那就再试一次。说完就牵过来一辆满载重物的牛车,将一根绳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后又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车尾部的横木上。张继原牵着牛车围着小狼转,小母狗松着皮绳乖乖地跟着牛车后面走。张继原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小狼说:咱们要到好地方去了,就这样,跟着牛车走,学学看,很简单很容易的,你比狗聪明多了,怎么连走路都学不会啊,来来来,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着小母狗,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陈阵连哄带骗,拽着小狼跟着小母狗走。小狼勉强走了几步,实际上仍然是小狼拽着陈阵在走。它之所以跟着小母狗走,只是因为它喜欢小母狗,并没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陈阵就把铁链套扣在牛车横木上,希望小狼能跟着牛车开路。铁链一跟牛车相连,小狼马上就开始狠命拽链子,比平时拽木桩还用力,把沉重的牛车拽得咣咣响。
  陈阵望着面前空旷的草场,已经没有一个蒙古包、没有一只羊了,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赶不到临时驻地,那么多岔道,那么多小组,万一走迷了路,杨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么扎营?他们俩上哪儿去喝茶吃饭?更危险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没有狗怎么办?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后查原因查到养狼误了事,陈阵又该挨批,小狼又该面临挨枪子的危险。
    第三十三章(2)
  陈阵急得发了狠心,说:如果放掉它,它是死;拖它走,它也是死,就让它死里求生吧。走!就拖着它走!你去赶车,把你的马给我骑,我押车,照看小狼。
  张继原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游牧条件下真养不成狼啊。
  陈阵将拴着小母狗和小狼的牛车,调到车队的最后。他把最后一头牛的牛头绳,拴在第五辆牛车的后横木上,然后大喊一声:出发!
  张继原不敢坐在头车上赶车,他牵着头牛慢慢走。牛车一辆跟着一辆启动了,当最后一辆车动起来的时候,小母狗马上跟着动,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长的铁链快拽直了还不动。这次搬家的六条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选出来的最壮最快的牛,为了搬家,还按照草原规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庞大的肚皮,此时正是犍牛憋足劲拉车的好时候。六头牛大步流星地走起来,狼哪里犟得过牛,小狼连撑地的准备动作还没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车呼地拽了一个大跟头。
  小狼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四爪乱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来,跑了几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撑地的抵抗动作。牛车上了车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着脖子,踉踉跄跄地撑了十几米,又被牛车拽翻。绳子像拖死狗一样地拖着小狼,草根茬刮下一层狼毛。当小狼被拖倒在地,它的后脖子就使不上劲,而吃劲的地方却是致命的咽喉。皮项圈越勒越紧,勒得它伸长了舌头,翻着白眼。小狼张大嘴,拼命喘气挣扎,四爪乱蹬,陈阵吓得几乎就要喊停车了。就在这时,小狼忽然发狂地拱动身体,连蹬带踹,后腿终于踹着了路埂,又奇迹般地向前一窜,一轱辘翻过身爬了起来。小狼生怕铁链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几步。陈阵发现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两步,它明显是为了多抢出点时间,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动作。小狼抢在铁链拽直以前,极力把身体大幅度地后仰,身体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后半尺。铁链一拉直,小狼居然没被拽倒,它犟犟地梗着脖子,死死地撑地,四只狼爪像搂草机一般搂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积越多,成了滑行障碍,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车拽了一个大跟头。急忙跑了两步,再撑地。
  小母狗侧头同情地看看小狼,发出哼哼的声音,还向它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说,快像我这样走,要不然会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对小母狗连理也不理,根本不屑与狗为伍,继续用自己的方式顽抗。拽倒了,拱动身体踹蹬路埂,挣扎着爬起来,冲前几步,摆好姿势,梗着脖子,被绷直的绞索勒紧;然后再一次被拽倒,再拼命翻过身……陈阵发现,小狼不是不会跟着牛车跑和走,不是学不会小狗的跟车步伐,但是,它宁可忍受与死亡绞索搏斗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样被牵着走。被牵与拒牵——绝对是狼与狗、狼与狮虎熊象、狼与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没有一条狼会越出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绝服从,拒绝被牵,是作为一条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绝对准则,即便是这条从未受过狼群教导的小狼也是如此。
  小狼仍在死抗,坚硬的沙路像粗砂纸,磨着小狼爪,鲜血淋漓。陈阵胸口一阵猛烈地心绞痛。草原狼,万年来倔强草原民族的精神图腾,它具有太多让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草原狼那样不屈不挠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抗击几乎不可抗拒的外来力量。
  陈阵由此觉得自己对草原狼的认识还是太肤浅了。很长时间来,他一直认为狼以食为天、狼以杀为天。显然都不是,那种认识是以人之心,度狼之腹。草原狼无论食与杀,都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神圣得使一切真正崇拜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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