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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音-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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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想看仔细,雪碧在旁边笑笑,突然过来趴在我的耳朵边说:“上一个手机,是前几天跟小弟弟的爸爸打电话的日创候被她摔裂了。’,雪碧言语间那种神秘的兴奋立刻传染给了我,我也觉得开心了起来—只要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以及倒霉的方靖晖。
  雪碧又补充了一句:“这一个,今天说不定也会摔坏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低声地问雪碧,“决点讲嘛。”“陈医生说了可能会跟姑姑一起来婚礼,但是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才说有事情,赶不上了。”
  姐姐的眼神冷冷地冲我们这边斜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我跟雪碧窃笑着对看,估计彼此都认为“你的嘴”指的是对方的,跟自己无关。不远处那两桌的教友似乎是为什么事情争执了起来,好像是主持婚礼的牧师打来电话,说要晚到一会儿。有人说:“冯牧师是个好人,就是没什么时间观念。”还有人说:“不然先开席算了,冯牧师来之前不要喝酒就好。”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反对道:“那怎么行。”不知是谁,抬高了嗓门提议着:“在牧师赶来之前,大家先唱唱歌好了,也算是恭喜新人。”这个提议倒是赢得了大家的赞同。姐姐突然坐正了身子:“西决到哪里去了?”哥哥的位子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就连刚刚说要去洗手间的昭昭也一直没回来。雪碧像个小妇人那样娴熟地撇撇嘴:“干吗要带她一起来嘛,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邻桌的教友们参差不齐地站了起来。椅子拖着地面,那种声响和尘世间的所有喧嚣别无二致。他们自然而然地手挽着手,围着圆桌站成一圈。这群人的平均年龄估计是大妈那个岁数吧,歌声碎不及防地响起来的时候,那种整齐的暗哑是我从未遇到过的。
  你为什么爱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站在镜子面前我都想躲。
  连我自己都不爱我。
  你为什么爱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站在你面前满是过错。
  为什么不让我就这么堕落。
  ……
  “这首歌还真的很适合婚礼唱呢。”我诧异地自言自语。“拜托!”姐姐冲我翻白眼,“这首歌里的‘你’指的是基督。”它的曲调真的很简单,多听他们重复两遍,我自己也快要会唱了。
  你为什么爱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站在镜子面前我都想躲。
  连我自己都不爱我。
  你为什么爱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站在你面前满是过错。
  为什么不让我就这么堕落。
  那个站在大妈身边的女人微微垂着头倾力歌唱的时候,没注意到她胸前那根粗的金链子,或者是镀金的链子不知为何松开了,像条蛰伏的娱蛤那样钩住了她领口的花边;那个男人微闭着双眼,他的酒糟鼻上的毛孔大得像痣;那个最为矮小的老太太怕是受邀的这群教友里年纪最大的,说她七十岁我也相信的,她左脚和右脚的丝袜一定不是一对,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仔细看就知道深浅是不一样的;穿一身已经走了形的灰色西装的男人年轻时候应该是俊朗的,他的声音算是这群人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他陶醉在自己鹤立鸡群的歌声里,没注意到他谢顶的、油腻腻的脑袋上有一缕头发松散地飘到了额前,他面前那堆花生壳里,还插着半支并没有完全熄灭的烟。
  等我活到这个年纪,我也会像他们这样。整个人都折旧了吗?满身陈旧的污垢让我自己都确信,自己一定是有罪孽的。否则,该如何解释那种像是寄生在指甲缝里,眼皮下面,或者牙缝之间的羞耻感呢?
  饭店的门似乎被什么强劲的风吹开了一样,毫无准备地,透进来一道光。刚刚还在歌唱的人们突然之间回到了尘世间,那种因为虔诚导致的整齐划一顷刻间瓦解。他们笑着说,冯牧师终于来了。可是,我明明看到,有两个人同时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走上去跟所有人朗声地道歉,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冯牧师。另一个,站在离我们的餐桌不远的地方。瘦瘦高高的男人,穿得也很随便,不像是特意来出席仪式的样子,也说不出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冯牧师突然转向他,把他介绍给大伙儿:“多亏了今天在医院门口碰到陈医生,要不是搭了他的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来。”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姐姐的眼睛抬了起来,绝对不能说是羞涩,但是那光泽是兴奋的。“这么巧?”姐姐淡淡地,但是微笑着说—习惯性地,拿捏出了她跟男人说话时候那种不大一样的调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医生。


  Chapter 08
  哥哥
  我趁着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医生的身上时,悄悄地站了起来。我是绕到饭店的后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虾老板的饭店所在的街道,应该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种在郊区经常见到的新修出来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灯全都是崭新的,可作为一个路人行走其上的时候,却总是有种甩不掉的怀疑,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错了人生。我的视野突然间就宽阔了起来,原来这饭店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属于旁边那家卖轮胎的店,或者是间汽车修理场。因为大大小小的轮胎堆成了好几座山。离我最近的那几个轮胎不知道是供什么庞然大物使用的,总之它们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种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轮胎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司空见惯了,可是只要它们像是长个儿那样地大到一定程度,便会活过来,胸有成竹地看着你——似乎它们也是虾老板那间饭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远处那座轮胎的山顶。那个山丘由无数个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轮胎组成。不用说,准是昭昭的主意。认识她半年,我算是总结出一件事:她对一切可以让她离开地面的东西怀着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也可以是飞机。站在橡胶的山脚下,轮胎们身上凹凸的花纹渐渐地从黑色里浮现出来,似乎是想要流动着延展出去,嵌进我脸颊的皮肤里。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安心——我从小就喜欢橡胶,还有汽油的气味。一阵风吹过来,原来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像是这荒山下面的蒲草。
  “郑老师,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觉得丢脸?”轮胎完全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看不见昭昭的脸,但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点起伏。
  “为什么要觉得丢脸?”哥哥笑了,“当然不会。”
  “你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才觉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这次没有笑。
  “如果我没有病呢?我没有病,我也没有考上大学,几年以后,你也会像记得那些最聪明的学生一样记得我吗?我才不信。”昭昭的语气简直像是耍赖了,“好,那我再加上一个条件,如果我没有这个可能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没有病,也没有考上大学,你也还会记得我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哥哥悠闲地叹着气,“如果你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没有病,没有被那个李渊跟踪过……什么都没有的话,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么好啊?”
  “今天的你才会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不对,郑老师。”昭昭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语气终于轻快起来,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不是在问自己有什么东西错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错的,我只是总在想,那些一定错了的事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错。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没错。”
  “所以郑老师,你会记得,对不对?我很怕别人忘了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她终于垂下脸,看见了我。
  我只好做出寻找路途往上爬的样子。“你们俩是怎么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语气里的轻快多少有点假,所以我低下头,像是在确认脚下的那一小块带着花纹的橡胶是否牢固——装作完全没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脸那个瞬间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装作忽略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真的忘记的。那是一种真正的俯视,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她此刻坐在高处。她似乎更瘦了些,脸上的线条更有锐气,那种目光就沿着这道天作之合的轨迹准确的滑下来,弹到我这里的时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实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里突然在窃笑了,小丫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吗?或许,几个月前,我还真的在乎——那时她还住在我们家里,在深夜,我们俩一起挤在我的小床上闹别扭。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现在的我,心里似乎有个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个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热的,看上去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损害,但是这让我自己不能准确的感受我的心的温度了,好像怎么都行,好像什么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个凸出的轮胎边上,维持了平衡之后,用力把手臂伸给我,“当心,你的鞋可不合适这么往上爬。”——于是我顺水推舟地把手伸给他,多少带点夸张地摇晃了两下,顺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带轻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涨满了眼睛,我踩着一个很瘪的轮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个轮胎的圆心里,坐下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双腿并拢,非常小心地蜷起膝盖,让它们像两只长长的马蹄莲那样叠放在身体的一侧——没错,我是带点故意,想要做给昭昭看的。
  让她看什么呢?说不好。让她看看——她其实不怎么知道什么才算“女人”,让她看看,其实“轻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认,这有点肤浅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等我坐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虾老板的饭店屋檐上,嵌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护城河。
  “你们龙城的护城河其实是从我们永川流出来的。”昭昭得意地说。
  “乱讲。”这一次是哥哥在反驳她。
  “真的,是我妈妈说的。”昭昭认真地歪着头,“你们不知道的,我妈妈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爱得要死,尤其是说出“科学家”那三个字的时候,“别笑,我没骗你们,当年我妈妈是我们永川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妈妈跟我说,她有个老师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证明龙城这条河不是地理书上写的那样,不是黄河的支流,真正的源头就是那条从我们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个老师还说,永宣河在古时候是条特别壮观的大河,不像现在这样……可惜我妈妈没有念完书,就生病了。”她看着远处阳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忧伤地笑笑。
  “你妈妈,她是……”其实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大致已经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转过脸,看着我,毫无敌意的那种眼神,“也是血液的问题,不过好像比我严重得多。没办法,之后退了学回家。然后,就嫁给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脸庞转过去,视线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轮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后,很喜欢跟别人说这段——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跟着别人合伙做生意了,他们想低价从国家手里买一个煤矿的开采权。那时候,那个煤矿是我外公管着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给我外公送钱,我爸爸的那个合伙人也比不过人家,后来有一天,我妈妈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医院里在重症监护室外面跟我外公说,他愿意娶我妈妈,好好照顾她到最后。再后来,我妈妈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个煤矿,她总说这个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视一笑。
  饭店里的人们突然之间全体出来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轮胎们的视线中。冯牧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略微抬了一下头,那表情似乎是在谦和地跟太阳商量:借过一下可以吗?所有的来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对算是阴凉的地方站着。所谓阴凉,无非是那些硕大的轮胎投下来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师开始说话了,说的倒是平时电视上常常会听到的那些: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什么的。我刚刚想到我们也应该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尽到了礼数——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牧师已经说到了“阿门”。客人们都在这炽热的光芒下保持寂静,轮胎们最寂静,它们也是来宾,对这场婚礼予以尊重的态度。
  “结婚不要去教堂的吗?”昭昭好奇地问,“这怎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呢?”
  “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小山丘的阴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进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吗?”我看似无意地,砖头望了昭昭一眼,无奈地发现,这丫头的眼睛就在此时陡然变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着陈医生,而是突然来到了护城河跟前的河滩上,水波都映进去了。
  “我只认识冯牧师。今天无意中碰到他,就载他过来。几年前冯牧师是我的病人,他被别人误诊了,是我发现的。”他淡淡地说。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时候讲话的语气多少疏离些,有点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从哥哥身上挪开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说是被逼着受过洗礼。”
  “那是在你小时候,对吧?”我插嘴问一句。
  “那都是电影。”他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中国的基督徒是18岁以后才受洗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当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骄傲跟自信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方靖晖,方靖晖身上是有股傲气,也会把那种嘲弄的笑容挂在脸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时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那种平和跟爽朗可以让人非常舒服地忘记追问他是否真诚。而眼前的这个陈医生,我怀疑就算是他照镜子的时候,那种冷冷的蔑视都会像抛给别人那样抛给对面的自己。这就不是自视甚高那么简单了,他要么是个内心真正痛苦的人,要么就是个色厉内荏坐井观天的蠢货——我看多半是后者,长得一点都不帅有什么资格扮酷啊。
  当所有人回到饭馆里面开始灌虾老板喝酒的时候,一片浑浊的聒噪声中,姐姐凑过来,把她的车钥匙轻轻塞给我,“等会儿叫西决开我的车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那把钥匙照旧躺在桌面上。待到陈医生和冯牧师告别完毕,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缕头发从额前拨过去,然后借着这缕头发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确地和陈医生刚刚掉转过来的脸庞撞个正着。陈医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们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见。姐姐笑了,“闹酒没什么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欢陈医生吗?我看也未必,只不过,她养成习惯了,她需要不断的证明什么。
  陈医生略微迟疑了一下。姐姐说:“我喝了酒,我不能开车。”陈医生问:“你去哪里?”姐姐的眼睛从下往上缠绵地扫了一下,说:“你要回医院去吗?我家在城东新区,方向上倒是顺的。”陈医生终于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舒展,甚至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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