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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霓-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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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要怎么告诉西决这件事呢?”三婶出神地看着吊灯,“给他打手机,十次有九次是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通一次都不知道信号行不行……南音,不然你先在电脑上发一封那个什么邮件绐他,再写一封手写的信吧,他上一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两周前了——每次都得走好远的路去到邮电局,真是伤脑筋……”
  “好吧,”南音点点头,“不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要他写封授权委托书回来就行了么?我想想,哥哥上一次写给我的用手写的信,寄到龙城来用了多久?”
  “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经常给西决寄手写的信么?”
  “嗯。”她看了看我,“你要是想寄的话,也可以啊。”
  “我还是算了,我,”我勉强地笑笑,“我都那么久没有用笔写什么了,说不定好多字都不会写了呢。”
  南音托起了腮,非常神往地说:“爸,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哥哥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对不对?”还没等三叔回答,她自己兴奋地粲然一笑,“真好,我以后随时随地都找得到人借钱。”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三叔苦笑道,“官司能不能打赢还说不好。”
  “我觉得行,”三婶突然说,“我有种感觉,就是觉得行。可是啊,”三婶长长地叹气,“我倒觉得对西决来说,这未必是好事。”
  “这还不好?”我淡淡地说。
  “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三婶的表情居然是吃惊的,“西决是个善良的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分清谁是真心对他好的,一下子凭空多出来这么一笔钱,我怕他更容易碰到坏人,遇到麻烦的事情。”
  “不要瞎操心了,西决哪有那么傻。”三叔说。
  那天夜里,我真的想要试着写一封信给西决,我坐在餐桌前面发了很久的呆,终究还是没写。因为我害怕他会收不到,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看过了,终究还是不会给我回信。虽然这三种情况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无休无止地猜测我自己遇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我不想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就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接到了江薏的电话。
  “东霓,我现在在龙城。”她的语气淡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要给我惊喜。
  她爸爸留下来的那套老房子如今变成了一个仓库,满地都堆着书。她就端坐在一摞《莎士比亚戏剧》上面,对我说:“骨头都要累散了。”
  “你……是要把它们都当废纸卖了么?”我故作惊骇状。
  “去死吧你。”她瞪着我,“我现在要把这房子租给别人,人家房客嫌这一屋子的书太占地方。我回来就是来折腾这个的。暂时放你那里,行不行?”
  “还不如放我小叔那里,至少有人看,也不算糟蹋东西。”我盯着她,“你在北京,好不好?”
  “就那么回事吧,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她似乎不愿意多提,“东霓.西决什么时候回来?”
  “他要去一年。”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不是在北京不开心啊,还是被什么男人骗了,想起来吃回头草?”
  “滚吧你。”她笑着拿起身边的—团旧报纸丢我,“我是真的想他了,不行啊?”
  “当初走得头也不回,是不是发现西决居然没有死缠着你,有点儿不过瘾啊?”我一面调侃她,一面就势也想坐在另一摞莎士比亚上面。
  “别——”江薏惨叫着,“那上面全是灰。要坐上去你也要先垫一张报纸啊。”
  我把刚才她拿来丢我的那张报纸打开来,那是一张当天的《龙城法制日报》,真的是不小心扫了一眼——因为我想把它折叠起来,我就看到了一个让我一愣的标题,那篇报道讲的居然就是二叔他们那场官司。
  我不动声色地把它铺好,然后坐下来,慢慢地说:“江薏,你我之间,不用藏着掖着。”
  她一怔,脸上也跟着不动声色起来。
  “你看到报纸了,你知道郑嵩是西决的爸爸,你也知道西决很可能要得到很大一笔钱了,对不对?你在龙城有那么多朋友,打听出这个来不过是几个电话的事儿。所以来问我西决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你告诉我你在想他……江薏,”我悲哀地摇头,“我真替西决不值。”
  “我是真的爱他,你最清楚这个!”她激动地喊叫了起来。
  “是,你爱他,只不过你受不了他身上的有些缺点,可是现在他有钱了,或者说他可能要有钱了,他的那些缺点就全都没什么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怎么样?”她倔犟地看着我,“东霓,谁都可以来指责我,除了你。”
  “我不是指责你,’我托住了额头,“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去北京,…直都在挺你的人是我。因为我知道你想要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没什么错,你说的,你不全是为了钱,你不愿意和西决在一起也不全是因为钱,我都相信你的——滚你们的书香门第吧,都他妈一路货。”
  “我原来以为我是为了一点点理想,”她突然绽放了一个温柔的笑颜,“我真的以为我是为了理想。东霓你别筵我虚伪,你只不过是没有面临过和我一样的考验——我没有通过,仅此而已。”
  我们对望了片刻,静默了片刻,然后我们突然一起笑了,越笑越开心,我伸出手去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她也推了回来,我知道.这一刹那的默契足够我们这两个糟糕的坏女人再相亲相爱上很多年。
    “为什么啊?”她叹气的声音充满着柔情,“西决那么那么好,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无条件地去爱他?”
  “因为你和我是一路货,”我回答,“我们真正爱的,都是一些坏的东西。”
  她像个小女孩那样雀跃着跳了起来,从身子底下抽出某一本厚厚的莎士比亚,急匆匆地翻着,“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我爸爸研究了一辈子莎士比亚,我小的时候他总是给我讲里面的故事,读里面的台词,我从小就觉得他们说话都好好听。我特别喜欢这个,《理查三世》。”
  “免了吧,”我笑道,“我是粗人。”
  “多粗的人也能懂的……”她的大眼睛里顾盼神飞,“理查三世是个坏人,是个最坏的国王,你知道这个就好,这个最坏的恶人在临死之前对自己说——你听好了——”
  她的声音在一秒钟之内被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泽,“哦,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哪: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就是我。这儿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逃避我自己的手吗?大有道理,否则我要对自己报复。怎么!自己报复自己吗?我爱我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为了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吗?呵,没有……”
  她合上书,抬起头望着我,“怎么样,你能懂的,对不对?”  


尾声 北国之春
    冬天来临的时候,三叔和三婶真的把房子我卖给了楼上的周叔叔。我们一直都搞不清,那场席卷全世界的金融危机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荒谬方式触动了三婶,让她在一夜之间认为,什么都是不可靠的,除了一个大到把所有她能想到的家人聚集其中的房子。
  他们的新家偏离了市中心,位于龙城西边,护城河的沿岸,那里跟原先的地方比起来,略显荒凉,离郊区也不算远了。但是,三婶总是得意地说:“看着吧,准会涨的。”还有,她总是不喜欢我说“他们的新家”,而要说“我们的”。好吧,不管是准的,总之,这个新家是个宽敞的townhouse,还有个小小的院落,但是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我倒觉得院子还不如没有,省得灰蒙蒙的,看着凄清。南音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自己家里推开门,也能看到楼梯”。虽然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逻辑,但这是她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改。
  2009年的春节,就这样来临了。年三十那天,三叔和小叔在二楼的阳台上孜孜不倦地对付一堆木炭,因为他们希望在这个乔迁的除夕夜,能够吃上一顿记忆中最美味的炭烧火锅。他们俩开心得就像两个贪玩儿的小孩子,让人觉得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个火锅能不能成功地烧起来。
  邻居家零星的鞭炮声中,我拨通了方靖晖的电话。
  “来,宝贝儿,”方靖晖愉快地说,“是妈妈。”
  郑成功还是老样子,虽然我总是觉得我已经和他分开很久了,虽然我总是梦到他长大了,但是他的声音逼近我的时候,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小火星人。
    “郑成功,”我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你是不是生妈妈的气了?”
    “没有,”方靖晖耐心地说,“宝贝儿你告诉妈妈,你很高兴很快乐。”
  “郑成功,你还记不记得,妈妈给你起过另一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他好像是不大记得了,妈妈再说一次吧。”方靖晖的声音还是静静的。
    “妈妈喜欢叫你饱饱,是‘吃饱’的‘饱’,你别搞错了字。”眼泪流了下来,滴落在电话的按键上,我简直害怕它们会像郑成功顽皮的小手指那样,为我们的通话弄出来“嘟——”的一声噪音,“郑成功,你还认得妈妈么?”
  “怎么会不认得,你跟妈妈说,妈妈要是想念我们了就来看我们吧。现在是冬天,我们这里比北方舒服得多。”
  我狠狠地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把,带着哭音笑了出来,“方靖晖你要不要脸啊?什么叫‘想念你们’?我只是想念郑成功而已,关你什么事?”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承认,我想念郑成功。
  挂掉电话后,三婶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她突然说:“我原本准备了两个红包,我还以为郑成功春节会回到龙城呢。不过不要紧,我把两份都给雪碧。弟弟不在,姐姐代他拿了。”
  然后她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我,径直走回了厨房——她的领地。
  三叔,你答应过我,这个秘密你不告诉三婶的。你不守信用。
  南音的尖叫声从二楼直抵我的耳膜,“哥哥——哥哥回来——真的,那辆车里坐的一定是哥哥——”
  落地窗外面,西决站在那里,看上去若无其事地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拿行李,那个登山包重重地堆在车灯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上,当我感觉到寒冷像月光一样迎面罩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落地窗,来到了院子里。
    他瘦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我的心在狂乱地跳着,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着他能像现在这样,风尘仆仆地看我一眼。
    我还希望,这一眼能够看得久一点儿。
  “回来了?”我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说,就像在提问。
  “当然,过年了,怎么能不回来?”他的语气有点儿微妙的粗鲁,就像是回到了青春期。
  是他先对我微笑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全文完)
  2009年7月——2010年5月l3日凌晨
    巴黎——太原一一北京


后记:繁华如梦
    终于到了此刻。我们几个朋友一起赶稿子的时候,总是在MSN上不约而同地做白日梦:什么时候才能写后记啊?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是否在开心地享受着写后记的感觉——一种完成了重大事情的、仪式一般的感觉。后记本来就应该是一本长篇杀青之后的鞭炮声,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忽然发现外面是一眼看不见边际的雪地,只好语气平淡地说一句:“原来下雪了。”那么我也只能这样说一句:“原来,我写完了。”
    这部小说,我写了足足十个月零两周。我从没有和一部小说纠缠过这么久,以至于我在敲出“东霓”两个字的时候,那个必须要加的书名号总是让我难以置信。我早已经不把她当做一本书了。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写的是东霓,而不是《东霓》。我想这种错觉可能会对小说的完整性产生一点儿影响,会让我自己忘记一个作者有时候必须恪守的冷静和旁观。可是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尽兴。直到今日,我也不清楚我写得究竟好不好,我只是想说:“东霓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带给我那么多的痛苦,以及那些痛苦尽头的一点儿绮丽的霞光。”
    我经历过很艰难的时刻,Word文档里面的两百多页,印象中就没有一页是从头至尾流畅地完成的。有时候为了衔接一下两个场景,为了让一个片段显得自然——都是些一两百字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要为了这一两百字耗掉好几个小时。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晴空变成了暮色,心里面就像是被岁月打败了那样,没来由地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慌、怀疑,以及令人发狂的孤独。过去,在我写作碰到困难的时候,我总会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这一次,我不问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就算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前方的虚无。就算灵魂忍受着煎熬,在看着东霓的时候,脸上也要堆起平静的笑——我和她的关系早已不是一个作者和笔下人物的关系了。我是如此依赖她,虽然她只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虽然她比我还看不开,虽然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可是她身上那种活色生香的力量就是我的光,让我愿意咬紧牙关,把自己变成一个火把,照亮前面的路,穿越无边无垠的恐惧,去接近她。
    所以,用东霓的话说,我们一起战斗过。
    所以,这就是这本小说最终完成的秘密。
    所以,东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干了,你随意。 
    2010年5月19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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