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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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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就是周策。他穿着一件庸俗的紫绸衬衫,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耳边的金发中露出一个硕大的银色耳钉。他满意地看着秃头,作出一个捻钱的手势。秃头急不可待地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给他,拥着那女人上楼去了。 

周策在阴暗的巷道里数着钞票。 

镜头转暗,一行白色的字体出现在屏幕上。 

南门美人。 


这个镜头长得委实离谱,一共六分三十四秒,而且是晃动个不停的手摇镜头。然而那六分钟仿佛长梦一般,只等字幕打出,方靖在猛然惊醒,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剧情并不复杂,但拍摄手法很怪异,情节叙述非常错乱。 

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子叫做小春,是个在南门区接客的流莺。蛇皮靴子叫九哥,是她的皮条客。两人都有相似的身世,虽说他们从未向对方说起,只是喝醉时,眼神中那股迷茫透露出不想回首的过去,与不敢正视的现在,还有毫无希望的未来。 

对于一个皮条客来说,九哥对待手下其他流莺残忍而狠毒,只对小春一人有一种自杀式的温情,而小春也以同样的温情回报他。两人在夜晚的工作就像任何一对流莺和皮条客一样正常,他给她拉客、在楼下放风,而她从他手中赚取一点微薄的金钱。然而一到了白天,她便洗去脸上的浓妆,扎起头发,像普通的贤妻良母一样,为他洗衣做饭。只是,她从不向九哥自荐枕席。 

九哥是典型的底层小混混。他吸粉,只有在白粉的刺激下才敢大吼大叫,因为店主一个不屑的眼神砸烂人家的杂货店,转身看见老大,却像条狗似的摇尾乞怜。这个小混混并不害怕警察,也不害怕犯法,只有在面对老大的时候,眼神中的恐惧才是真实的,那是一种生长于红灯区的人特有的恐惧,仿佛对强权的敬畏已经刻在了DNA的链条上。这小混混并不是不想往上爬,他那点卑微的自尊只有在打骂手下妓女的时候才流露出来。 

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小春弄到了一箱子钱,并且对九哥说出了她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句话:我们远走高飞吧。她的脸在红灯下兴奋地闪着光,一种一直被压抑在浓妆下的孩子气显露了出来。九哥看着那箱钱,眼中出现的正是那种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老大的老大的老大,刚丢了一箱买白粉的钱。 

接下来的剧情都是九哥在尽力维护这个秘密,然而他的地位实在太低。小春开始拒绝接客,并且吵着闹着要走。秘密还是没能瞒住,老大的老大知道了那丢钱的小弟,拿到钱的当夜去找了一个流莺消遣,当夜被仇家杀掉。而被抓住的仇家却发誓没有见过那箱钱。 

“那女人叫什么?” 

说话的人脸上油光光的,一滴汗珠顺着额头淌了下来,流进眼里,让他的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我不知道……”被蒙着眼的人喘着粗气说。一把军刀剜掉了他右拇指的指甲。那人高声惨叫起来。 

“……南门美人!那女人外号叫南门美人!” 

老大霍然转头,看着站在墙角的九哥。九哥盯着他手上滴血的军刀,抖得如同风里的一片树叶。 

下一个镜头是拖着行李箱的小春,她走到镜头开始时的那条暗巷。街道的阴影中有个烟头在一闪一灭,吸得很快。这时候镜头又回到开始时的角度,屏幕上只能看见一双红色高跟鞋,和一双蛇皮靴子。红色高跟鞋快速地扑过去,传来小春的笑声。然后那双脚开始颤抖,又踢又踹,最终平静下来。 

蛇皮靴子小心地蹲到地上,打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把里面寥寥几件衣服拿出来。 

镜头转暗,只能听见有重物被抛进箱子里,拉链拉上的声音。悠扬而轻快的口琴声又响起来。 

这时候距离电影结束还有五分钟,就在方靖以为这电影就这么完结了的时候,镜头忽然又亮起来。九哥打开门,走进一片昏暗的红色灯光里。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喝着酒,见到九哥进来,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九哥伸手抚过她脸上的瘀青,动作温柔。被抚摸的女人惊疑地看着他。 

“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你给我做早饭好么?” 


方靖不死心地看着播放器的游标一点一点移动到最后,终于承认这电影确实是完了。然而那种无可派遣的郁闷堆积在胸中,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屋里发疯一样乱转了半天,想砸个什么东西来出气。最终决定去厨房洗碗。 

等到碗筷洗完,他的心情才平复了一点,跑回去重看了一遍。这次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并且着重看了职员表。他在网络上搜索了一圈,演小春的那个女演员曾经是个三级片女星,后来想转型没成功,退出演艺圈嫁人了。其他演员基本上都是龙套。而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本片的导演。 

出现在片头和片末的名字叫做邓观。然而网络上,却半点搜不到这个人的信息,即便是有,看起来也和电影毫无关系,八成是同名同姓的。甚至李奉倩给他的这张电影,也搜不到任何信息,仿佛从来没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把李奉倩约了出来。 

他们俩在一家家庭餐厅见面,方靖特地要了个小隔间。 

“好看吗?”李奉倩带着一种“我就知道”的得意笑容。 

“太震撼了,不知道怎么说。”方靖咕咚咚喝下一大杯水,抹抹嘴,“我原先以为《盗亦有道》就是周策的最高演技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这么生猛是吧?”李奉倩满足地笑着,拿过菜牌。 

“这电影,我没在网络上搜到任何信息,包括导演。” 

“我也一样。相信我,当年看完这张碟,我的反应跟你一样。那时候我都已经放弃周策很长时间了,恨铁不成钢吧,应该说。总之拒绝看他的电影。后来在资料库找到这东西,几乎疯掉,立刻去搜索关于这张碟的一切信息,居然什么都没有。”李奉倩从菜牌上抬起眼睛,“你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方靖长出一口气,往后一仰,“一点都不饿,我觉得那电影的气氛还把我包得严严的,出不来。” 

“你还真是天生的演员……我看完虽然挺难受的,就没你这么大反应。”李奉倩说,“我在艺星那一年就跟着了魔一样打听关于周策的事,后来终于听一个老员工说了一点。” 

她放下菜牌,盯着方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些胶片,实际上是要被销毁的。” 

“什么?为什么!”方靖大惊。 

“当时艺星签下周策的时候,已经安排他走青春偶像路线,接的广告也大多是运动饮料、运动装、球鞋这样的,需要良好形象。你看到周策在那片子里露点了吧?” 

方靖点点头。周策在那场戏里确实有露点,是和他手下一个流莺的十八禁镜头。不但三点全露,而且那场激情戏拍得极有性虐待的意味。 

“后来艺星发现了这部戏,就出钱把所有的拷贝都买了。其他的全部被销毁,只有这一张不知怎么的被留了下来。你也知道,电影资料库里灰有多厚,不是我无意中发现,这胶片说不定就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那你还找没找到其他的东西?”方靖急切地问。 

李奉倩遗憾地摇摇头:“没,就这一张。对了,你做拷贝了没有?” 

方靖点了点头,把碟片从包里拿出来,“我拷了一份在碟里,一份在电脑里。这片我得仔细看看。” 

“唉……”李奉倩幽幽长长地叹气道,“不知为什么,跟你说了以后,仿佛卸下一个重担。国王长着驴耳朵!” 

“国王长着驴耳朵。”方靖也跟着她叹气起来。 

(第十章未完 秃笔垦题扭) 

过了一会儿,菜陆续上来了。李奉倩似乎很喜欢这家店做的菜,吃了很多,方靖根本没有胃口,一个劲儿地说话。 

“我觉得这片子就是为了最后那一分钟存在的,前面的部分拍得再好也不过是二流黑帮片,最后一分钟才发现这片子是讲边缘人的。” 

“哦?说说看。”李奉倩很感兴趣地蹙了一下眉头,作出一个用心倾听的姿势。 

“这就好像侦探小说一样,所有的线索都是为了最后找出凶手的真面目而铺陈的。就说为什么九哥不害怕警察却害怕老大一样,这个人的道德观念整个就是扭曲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杀掉小春。” 

“这一段被刻意淡化了,”李奉倩喝了口水,“从小春走去找九哥,一直到被杀掉,九哥都没出现过正面镜头,唯一能表现他心理活动的就是一个烟头。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方靖稍一思索,斟酌着词句说:“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爱小春。虽说他对小春很好,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有这样的感觉。” 

李奉倩赞同地点点头:“你的直觉很敏锐。他确实不爱小春,他爱的是一种假象。他跟小春像演戏一样扮家家酒。那个镜头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们两个对坐像夫妇一样吃饭的时候,小春是完全没化妆的,九哥衣着也很朴素。他们反而是靠褪去伪装来演戏。” 

“也就是说……”方靖的脑袋里仿佛一条浑浊而奔涌的河,泥沙翻滚下,逐渐有金沙沉淀的光芒反射出来,“这个镜头是暗示着,九哥必须抛弃人性的一面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然而他又无法抛弃掉人性,于是只好在现实中给自己筑起一个幻梦,那就是小春。” 

李奉倩笑了:“一点也没错。所以电影刻意冲淡他杀掉小春时的挣扎,因为他杀掉的不是爱人,而是他的幻梦。你再考虑一下他吸白粉的那个情节呢?” 

“……靠毒品带来的虚假幻梦换来片刻的宁静,这就是他最后为什么又要去找个妓女代替小春的原因。他已经上瘾了。” 

他们俩聊着聊着,方靖终于觉得饿了,又叫了两盘生煎。吃完饭,方靖坚持由他付账,倒让李奉倩很是过意不去,互留了电子邮件地址。 

回到家,方靖又把那电影细细地看了好几遍,一直到眼睛酸痛,他连澡也没洗,脱掉衣服倒头就睡。他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而那天晚上梦里全都是周策的脸,染着金色的头发,闪亮的银耳钉,永远贴着胶布、嘴角带着伤疤的脸,反反复复在梦中出现。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脸色很憔悴。洗脸时他在镜子里好好端详了一下自己,苦笑。那种沮丧又兴奋的感觉一直在心里萦绕不去,然而吃完早饭总算感觉好了点,神智比较清楚了。厨房里收音机开着,里面传出马连良的《空城计》。西皮二六的胡琴腔调儿一出,不知怎么的,看着窗外的太阳,手里还捏着湿淋淋的碗,方靖突然跟着收音机大声唱起来。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亦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 
诸葛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司马到此谈、谈谈心,” 

他唱得兴奋,丢了碗,一把抄起抹布搭在胳膊上。 

“命人把街道打扫净,等候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只有我的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这样荒诞又不伦不类地糟蹋完国粹以后,方靖的心情却一下子大好。这股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儿一直保持到摄影棚,赵夫人,也就是统筹招手叫他为止。 

“小方,小方!” 

“什么事,老板娘!” 

赵夫人被他逗得手掩在嘴上笑得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哎唷,笑死我了。”她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方靖,“昨天老赵和编剧他们开了个会,把你那段剧本改了改,你的台词多了不少哦。回家好好做做功课。” 

方靖接过剧本,翻了翻,果然多了不少。剧本里夹着张便条纸,他拿出来一看,眼睛立刻瞪大了。“老板娘,这上面写着八月六号?” 

“是啊,这场戏提前了点儿,拍摄计划有点改动。”赵夫人没在意,电影拍摄计划的改动太常见了,要是没有改动才叫不正常。 

“也就是说我还有二十多天的准备时间!”方靖抖了一下。 

“二十多天足够了,你的台词部分改动又不大,主要是周策的。”老板娘拍拍他,“好了,你去忙吧。” 


方靖给周策化装的时候,副组长本来也在一边看着,但王老大这一进医院,方靖来给周策化装,副组长又在这站着,外面相当于少了两个人手。过不了一会儿,她看方靖化得差不多了,嘱咐了他几句就走到外面去帮忙。化装室里又只剩下周策和方靖两个人。 

“是你跟导演说要改剧本的吧?”方靖问。语气很平静。 

“我只是提了点建议,”周策躺在化妆椅上闭着眼,声音依旧懒洋洋的,“那天在蔡记那场戏让老赵很高兴,说片子剪出来一定更好看。我就说不如把摇滚少年那个角色深入一下,不用改很多。他很高兴,马上放了剧组两天假和编剧监制开碰头会,然后就改了。” 

“那拍摄提前呢?”方靖拿起定妆粉在他脖子上扑了扑。 

“这怨不得我,我那天有事。况且只是这么一说,要提前要拖后还是导演拿主意。” 

“你明知道现在时间紧,只能提前不能拖后。” 

“怎么,怕输啊?”周策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方靖。 

方靖感受到他的视线,猛地直起腰,好像刻意躲开他一样退了退。 

“你放心好了,赌约完成之前咱们就是纯洁的同事关系。”周策又闭上眼,嘟囔了一句,“真热……” 

方靖轻微地哼了一声。 

一方面出于方靖略微的不自信,一方面或许也是导演确实不大信任方靖,周策化装的时间比其他演员要早,万一弄砸了还有补救的余地。只是没想到方靖处理得很完美,这下子反而要等外面的工作人员忙完。 

他倒是想出去帮忙,可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副组长把他又塞回周策的化装间:“走走走,小祖宗,别在这儿添乱!周策的化装间有什么不好,还能吹风扇,进去凉快着!” 

他只好退回周策的化装间,找了条毛巾垫在地上,往角落里一坐,拿出剧本看。 

周策也不跟他说话,闭目养神,塞着耳机听音乐。 

过了一会儿,温雅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长纸筒。她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方靖,好像有点意外似的,仍然彬彬有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周策身边,把那纸筒展开给他看。 

方靖倒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对话,只是这化装间不大,温雅的声音也没有掩人耳目的意图。“这是苦夏的海报,你看看。” 

周策也没接过去,瞄了一眼,说,“哦,挺好。” 

“那我就打电话给杨庆了。” 

“打吧。” 

温雅把海报放下,走到外面打电话去了。方靖倒凑过来,去看那海报。 

他从高中开始学美术,大学又学了两年,一眼就觉得这海报做得真是漂亮。黑色与的背景里微微泛着青光,三道柔和的光源从上方笼罩着海报上的相依偎的男女主角,不仅柔和,又投下了浓淡适中的阴影,让他们的面孔看起来仿佛沉浸在一种大梦初醒的喜悦中。想来那应该是《苦夏》原本的意图吧。 

最让方靖感兴趣的是周策的面孔。虽说这两天给他化装,那张脸也不知看了多少次,但海报上的周策,眼睑微微下垂,俊朗中透着一丝忧郁的阴鸷。加上尖削的下巴,看起来居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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