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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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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来时,郝玉兰刚回来不久,白莲花只顾上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却忙着和郝玉兰说起话来。长安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把老梁头的碑立好了,碑是青石的,光滑体面,郝玉兰听了很高兴。他说厂里的学习多了,逢一、三、五下午提前半小时下班,全厂职工在各自车间听大喇叭开会学习,魏师傅现在让他干主要的活呢,又说他和姓方的现在倒成了朋友,但他心里提防着呢。
  什么意思呢?白莲花不明白,郝玉兰却夸他有脑子了。白莲花坐在灶台前忙着拉风箱蒸米糕时,她以为长安根本不会想着和她说话了,长安却拉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说:“莲花,看我给你雕的啥?”
  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在他的手心,细细长长的茎固定在一枚发夹上,一朵半开的白莲花上一片片花瓣像真的一样。
  “天哪,这么好看!给我的?”白莲花小声叫起来。
  “看,我把手都弄破了。”长安伸出手来让她看。白梅花伸头过来问,你们在看啥?
  长安慌得站起来走开了,白莲花也赶忙拉起风箱,手心却紧紧握着那朵白莲花。
  叁
  白莲花这时已经不叫白莲花了,厂里跟她谈话,说她家出身穷苦,工作又积极,花啊、草啊资产阶级情调的名字还是改了好。她写信给西安家里,让白西京给她写信名字写成“白连”,又问他近来咋样?郝玉兰听他念到这就瞪着白西京没好气地说:“念呀,你不是个英雄哩,看你大姐咋说。”
  现在同学们都给他叫英雄,还是校长先这样叫的。白西京的学校已经没人好好上课了,谁爱来就来,他嫌无聊,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就飞快地丢了个粉笔头砸到老师的后脑勺上。“叭”一声,男老师应声回头:“是谁?”同学们吃吃笑,他却没事人一样,前排的同学回头看他,他抬了一下眼皮说:“谁敢看我呢?”同学们连忙把头扭回去。
  老师放下书说:“唉!不想让我讲,就让我走好了。”白西京阴阳怪调地说:“滚出去吧,臭老九!”男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临出门头上又“叭”地挨了一下。大家哗然大笑,白西京得意洋洋。几个跟屁虫拍着巴掌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大家蜂拥到讲台上,抓起粉笔掰成小块,互相砸起来,嘴里模仿着子弹发射的声音。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怕被砸到。白西京一看这场面高兴了,对冯亮说:“看,这就是号召力,我要是个司令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课间休息时,冯亮慌张地叫他:“白西京,咱连的老师在三楼开会呢,你上次给老师的粉笔盒里吐痰,给老师门上画王八的事让人家都知道了。”白西京不在意地说:“那又咋样?看你没出息的样子!”他除了郝玉兰的笤帚疙瘩还有啥害怕的?白西京爬上三楼楼顶,用废报纸团了团,紧紧塞住大烟囱,他知道这儿通到教研室。“他妈的,让你们开会。想收拾我,看谁收拾谁。”他还觉得不解恨,冲烟囱吐了口唾沫。楼下有同学看见了,抬头看着他,他高兴起来,索性顺着大青瓦的屋顶走来走去,做着自己能想起来的各种怪样子,引得学生们又是惊叹又是哈哈大笑。
  烟囱让塞住了,房子里呛得人呆不住,老师们明白是白西京在捣蛋,校长火冒三丈:“太不像样了,当了三十年老师还没见过这号学生。”他指挥老师们把着从楼顶下楼的通道,又领了几个男老师围着教学楼,叮咛大家要逮住他,又不能摔着他。白西京已经在屋顶上耍累了,见老师们围着楼逮自己,不禁来了劲,顺三楼的楼檐一路跳上二层的传达室屋顶,冲着校长做着鬼脸,沿着高高的围墙很快就跳不见了。校长给不愿散开的同学们说,还不上课去,把白西京当英雄呢?
  

叶落长安 第四章(6)
白西京成了英雄,这事儿在全校传开了,郝玉兰抡起笤帚美美抽了他一顿。学校让他退学,他很愿意,郝玉兰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给校长哭了一回,说自己三代贫农,还要过饭哩。保证孩子不给学校添麻烦啦。校长无可奈何,答应再试一回。
  肆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在狠抓阶级斗争,郝玉兰现在是居委会主任,她要干的事多得很。她把自己这个小组十几户的早请示放在老冯院,主席像挂在影壁上,她就把爹给的毛主席亲笔信也献了出来。这样一来大家早上鞠躬、背语录、早请示,又多了一件别的小组绝对没有的毛主席亲笔信。为了保证毛主席亲笔信的安全,她早上挂上,请示完就双手捧上请回家挂在屋里墙上,远近人们结婚,在派出所典礼都毕恭毕敬来请主席的信,用完再送回来。她很乐意这样做,觉得这是无上的荣耀,很高兴自己这穷家也有件人人想借的东西。按常规,每天早晨大家七点半就开始念毛主席语录,然后给毛主席鞠躬,再唱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结束请示,“地、富、反、右、坏”得评个代表提前一个钟头到老冯院,先忏悔,等大家到齐了再一起念语录。
  这个小组大多是贫农,只有两户成分重一些的,一户是老冯院的老主人冯亮家。老冯院的冯家新中国成立前是山西的大客商,给三姨太太在这儿买的宅院,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收回来,分给穷人们住,现在冯三姨太太一大家子住最后面的院儿,外面大院里密密匝匝住了十三户人家。冯家老太太一辈子几乎没出过小院,她的小孙子冯亮是白西京的同学。自从有了早请示晚汇报,老太太颤颤巍巍终于走出院子,大家开始还好奇了一阵子,后来发现阔人家的小老婆也不过这样,不过比别的老太婆白一点罢了。
  另一户就是郝玉兰家对门张俊两口子,靠拾破烂过日子,也没生养孩子,生活倒比大家宽裕不少。偏偏张俊平时爱吹牛,说自己昨天吃了啥好的,喝了啥香的。别人喝酒打两毛钱散白酒,他却偏拿瓶装酒坐在院子外边的树底下喝,有时还有一小碟葱花炒鸡蛋。定成分时,郝玉兰这个组有一个富农的“指标”,老冯家不必说了,大家都觉得张俊家这么阔,也该是个富农,到他老家一调查,三代是中农。街道的住户派代表在派出所开会定成分时,实事求是地给他家定了个中农,可张俊媳妇还是觉得成分定高了,一再申辩家里确实很穷,是张俊太爱摆谱,是“拿猪肉油抹嘴装吃肉哩!”有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看见了,该定个中农。”果然不少人举手表示同意,张俊媳妇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群众的眼睛让溏鸡屎给糊住了!”居然敢公然污蔑广大的群众,顿时惹起了公愤,张俊家的成分从中农改成富农,富农的指标超额完成。
  因为这个区只有这两家富农,红卫兵小将们更是常光顾这两家。
  伍
  这天清晨,十几户人家和往常一样捧着红宝书站到影壁前,却没等见郝玉兰家的人,大家只好先开始。张俊媳妇冲毛主席像鞠了个躬,垂头看着地小声而清楚地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永远万寿无疆!”张俊也请示了一遍,冯亮他爸和他奶拿着红宝书垂头躬腰给毛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思想。
  玉兰家的人还是没来。
  这时郝玉兰家早乱成了一锅粥,他们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镶着信的玻璃框子却不翼而飞了。白老四头上出了虚汗:“玉兰你别咋呼!你好好想,昨天进门干啥了?”郝玉兰嗫嚅地说:“俺进门……先把毛主席的信挂在墙上——”她做势双手虚虚举了个东西,到墙上的钉子下边,踮了下脚尖,假装挂上了。
  “可就是不见啦!”白老四烦得直挠头,后背也汗涔涔了。“这可咋办哩?把毛主席的信弄不见了,这是反革命呀!”他压了很低很小的声音说。郝玉兰慌得摆手,哀求道:“求你别说啦,老天爷,就是把孩子丢了也没这么害怕呀!”白东京说:“妈,不敢耽误了,人家等咱请示呢。”郝玉兰横了横心说:“干脆去派出所找所长吧。俺在居委会和派出所关系好,请人家来破破案,说不定找得到。”白老四白她一眼:“俺就说你是个傻子。那不明摆说咱把毛主席的信没放好吗?还是反革命!”
  

叶落长安 第四章(7)
“那,你说咋办?”郝玉兰没主意了。白老四说:“俺借个自行车去咱爹那儿把家里的那封信借来先挂上,慢慢再找咱的信。给人家说咱镜框坏了,赶着修啦。”
  郝仁义吓了一跳,很快把家里的镜框让拿走了,又把儿子的信找出来,做了镜框挂在家里。事儿是先搪塞过去了,玉兰却吓出病来,请示完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了。白东京到菜场给她请了假,才去自己的机械厂上班。晚上白西京放学回来,见妈躺在床上出气很重,问:“妈,咋啦?我给你找片药吃吧。”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他给妈倒了杯水:“妈,咱家咋多出个毛主席的信呢?”
  郝玉兰一听眼睛睁大了,忽地坐起身直着嗓子喊:“白西京,你进来,俺把全家都问了,就差你这个惹事包了,咱家的信呢?”他说:“拿回来了,倒是墙上又挂了一个呢。”她穿上鞋扶着墙出来,果然墙上一个镜框桌上一个镜框。
  “我拿学校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话没说完脸上就热辣辣挨了一巴掌,玉兰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起来:“娘啊,咋养了这么个讨债鬼哩!要人的命呢!白西京,你看案板上的刀利不利,拿来把俺杀了吧!呜呜……养你这货折寿哩!”她又“噼噼啪啪”一阵耳光,白西京被抽得耳边嗡嗡直响,两个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妈,我咋了你打我?”白西京哭了。
  “还有脸问?你不声不响把信拿走,想让咱家当反革命是不是?”郝玉兰嗓子哑了,声音又低又粗,比高声大骂更让人害怕。
  白老四晚上回来,先打发白东京给郝仁义送回那封信,从床底下抽出根青皮竹板,白西京吓得紧紧贴着墙。
  “过来。你也不用把身子贴在墙上,我给你说,今儿你就是镶到墙里,我也不饶你。”白老四气得咬牙切齿,用沾水的竹板指了指白西京,他随即打了一个冷战。郝玉兰在一边抹泪,知道老四不打则已,下手就很重。她心疼白西京瘦胳膊细腿,又恨他不知轻重地惹事。
  “说,上次为啥打你?”白老四不急着打他,找了个凳子坐下喝问。
  “上次……我偷鸡蛋了。可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呀。”白西京可怜巴巴地辩解。
  “上次俺给红旗大队拉鸡蛋,让你推架子车,你一口气装走四个。”白老四在他腿上抽了一记,他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白老四脸色发白嘴却发紫说:“那是公家的东西,你倒敢去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咱再穷也从没偷过摸过。——俺今儿打死你,给你偿命!”他踢倒凳子没头没脑抽打起来。郝玉兰见他杀人一样地打人,心里着实害怕,赶紧来拉,白老四搡开她喊:“你打了十二三年,也没把他打改。俺今儿杀了他,让他去偷。俺不打改你,就给你当儿子!”
  郝玉兰不住声叫:“老四,他记住了!出人命啦,不敢再打了!”白老四疯了一样抽着白西京,郝玉兰想抱他的胳膊,他一甩就甩开了。郝玉兰拼命挡在白西京前面,他才流着泪丢下竹板。郝玉兰挨了几下,手让抽得肿起来,耳朵也几乎听不见了。白西京躺在地上,鼻子里流着血,蜷得小狗一样呻吟,眼睛肿得睁不开。
  她心疼地哭:“爷哩,你咋让人不省心!”他抽泣着:“妈,上次俺爸打俺后,俺再也没偷过东西。俺爸姓个啥不好,偏姓个‘白’,人家都笑话俺,说俺是白狗子。俺说俺姓白可心比谁都红,比谁都热爱毛主席,想镇住他们才拿到学校的——俺干啥要偷呀,本来就是咱家的。”郝玉兰哭得泪人一样,戳着他的头说:“天天嘴里拌蜜油一样,今儿咋不早说呢!”
  陆
  手工业联社给长安厂里派来位革命委员会的王主任,大家窃窃私语,说陈书记手里没权了。开会时,三十来岁刚刚发福的王主任坐在长条桌的正中间,平时那是陈书记的位置。他不管生产,却很快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年轻职工选上了几个,原来管生产的下放到食堂帮灶去了。全厂人大吃一惊,渐渐明白现在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
  

叶落长安 第四章(8)
俊翔他们已经加入红卫兵了,长安很苦恼,政审时人家告诉他,他的大伯是“现行反革命”,咋能让他当红卫兵?他还得尽快和大伯划清界线才行哩!梁长安抓起毛笔刷刷写了个划清界限的大字报,贴在食堂外面的墙上,阴沉着脸回宿舍了。没想到,王主任倒很欣赏他那一手毛笔字,觉得他很有灵气,就有心栽培他。厂里大多数老职工都没文化,再没有这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工作可咋搞呀?
  这样一来,长安不能当红卫兵,却脱产当了个宣传干事。没过几天,王主任找他谈话,他心里一凛,心想不是说大伯的事吧?出人意料的是,王主任说厂里要送梁长安上工农兵大学,去南郊美院上学,回来给厂里设计图案。有这样一个学习的指标当然要给有前途的人去啦!这句话是王主任微笑着说的,最后他说:“老江主任看过你雕的木头?他真是个有眼光的领导!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长安出了门才想起来,他把在爷爷坟前挖出来的那截枯树根,雕成一个紧紧握成拳状的手,大家都夸很像。江小小当着很多人的面一定要借,说她想好好看一看。长安还不太和她认识,只好给了她,老江主任是她家的谁呢?
  长安还没来得及把好消息给郝玉兰说,王主任又找他谈话了,说不能让他去美院上学了,厂里“咬”他的人太多啦,主要还是他大伯的问题。
  “你要好好干革命,和你大伯划清楚界限!”王主任像平时一样严肃了。
  王主任还是很喜欢长安和俊翔的,小江也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他对小江很热情,几乎排完节目他都会看:“小江啊,没事给江主任说说咱厂的事,请他指导指导。”
  厂里的工作渐渐让阶级斗争代替了,整星期地停产,大家却更忙了,参加批斗会、辩论会,认真学毛选。厂里出现了不少大字报,大多是针对陈书记的,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狐狸,是藏在善良人民群众中的狼。这时长安才知道陈书记的哥哥是个资本家,红旗布箱厂原来就是他家的,厂后边锁着的大园子原来是陈家的花园。
  食堂门外的墙很长,各色的标语、大字报很快就把它埋没了,这层没干新的又厚厚地贴上了,长安觉得像郝玉兰做鞋时裱在门板上的花布头。长安的毛笔字迅速地进步着,他经常到钟楼的美术家协会小楼下边看巨幅宣传画,长安学着画得很像,常有别的单位借他帮人家画“红大刀”,他就慢慢有了点小名气。王主任找他说:“长安,你给咱再画个啥画儿,画大点,下个星期咱把挨逑的老陈美美斗一斗,咱给他整个样子看。”长安心里一抖,突然想起进厂那天,陈书记说厂里指望你们呢。
  他回了趟家,郝玉兰有点吃惊:“不过星期天你咋回来了?有一俩月没见你啦。”她见长安慌慌地坐着不说话,也心慌起来。
  “玉兰大娘,你说……陈书记真是走资派?他过去咋装得那么好哩?”长安终于迸出一句话。郝玉兰半天没说话,长安不错眼地盯着她。
  “长安,你厂的事俺不懂。可是人好人坏不是谁说就算的,你大伯的事牵连着你,人家都看你的表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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