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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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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背后后她,看着镜中人影,—边一枝蜡烛。她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她紧贴两鬓的头发,到了耳朵边上,稍微有点蓬起,发出蓝色的光辉;发看上有一枝摇摇晃晃的玫瑰,叶子的尖端还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条淡红色的罗裙,边上衬着三朵红花绿叶的绒球蔷薇。

夏尔走过来吻她的肩膀。

“走开!”她说,“不要弄皱我的衣裳。”

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赶快下楼,恨不得跑下去。

四对男女合舞已经开始。来了一些客人。后来的挤前面的。她就在门边一条长凳上坐下。

四对舞一跳完,舞池就空出来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坐成一排,画扇轻轻摇动,花束半掩着脸上的笑容,一个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紧的巴掌心里转来转去,白手套紧紧箍在手腕上,显出了指甲的形状。装饰女服上身的花边,震颤得发出了簌簌声、钻石别针在胸前发出了闪烁的光辉,甚至听得见镶嵌着画像的手镯和光胳膊磨擦的声响。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安静地呆在座位上的母亲们,板着脸孔,还戴着近东的红色头巾。

艾玛的舞伴用指尖搀着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等候音乐开始,这时有点心跳。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动就消失了,伴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轻轻滑步向前,颈脖子俯仰自如。有时,小提琴独奏得恰到妙处,别的乐器都停止演奏,她的嘴唇也会露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赌台绿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都同时吹奏起来,短号发出了响亮的响声,脚步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飘开,掠过舞伴,翩若惊鸿,有时手握着手,有时手又撒开,舞伴的眼睛上下顾盼,然后又盯住你的眼睛。

有些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宾(大约有十四、五个),不管是混杂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门口谈天说地也好,都显得家世与众不同,虽然他们的年龄、装束、面孔并不一样。他们的燕尾服做工特别考究,似乎是一种更软的料子制成的,他们鬓角上的卷发雪亮,抹了高级的香脂。他们的脸色白润,是富贵人家的脸色,瓷器的青白,锦缎的灿烂,漂亮家具的光泽,衬托得他们的脸色更加白润,而要维持这种脸色,非得讲究饮食、注意营养不可。他们的领结打得很低,颈脖子可以自由转动;长长的络腮胡子在衬衫的翻领上飘拂;他们用手绢揩嘴唇。手绢上绣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散发出一股香味。那些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看起来显得年轻,而年轻人的脸上,却显出少年老成的神气。他们的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因为每天的欲望都得到满足,所以心平气和,然后从他们温文尔雅的外表,也可以看出他们特殊的粗暴本性,他们要控制不难控制的东西,既可以显示力量,又可以满足虚荣心,所以他们喜欢驰骋骏马,玩弄荡妇。

离艾玛三步远,有一个身穿蓝色燕尾服的男宾,正和一个脸色苍白、戴了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客闲谈意大利的风光。他们赞不绝口地提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粗大圆柱,蒂沃利的瀑布,维苏威的火山。卡斯特拉玛的温泉,卡辛河滨的林荫大道,热那亚的玫瑰花,月下的斗兽场,艾玛用另一只耳朵听别人闲谈,有许多话她听不懂。大家围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他上星期在英国赛马,居然胜过了“阿拉伯小姐”和“罗木卢”,并且跃过了一条宽沟,赚了两千路易。有一个人埋怨,他的快马都长了膘,另外一个怪人家把他那匹马的名字印错了。

舞场的空气沉闷,灯光也暗下来。大家退潮似的走到台球房去,一个仆人爬上一把椅子,打碎了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喀喇声,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花园里有些乡下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瞧。她不由得想起贝尔托来。她又看见了田庄,泥泞的池塘,有苹果树下穿着工作罩衣的父亲,还看见她自己,像从前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钵里的牛奶和乳皮分开。但是,在她眼前眼花缭乱的时刻,她过去的生活只是昙花一现,立刻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那样生活过了。她这时在舞厅里,舞厅外是一片朦胧,笼罩一切。这时,她左手拿着一个镀银的贝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半开半闭,嘴里咬着勺子。

她旁边的一个贵妇人把扇子掉在地上。一个舞客走过。

“劳驾,先生,”贵妇人说,“请把我的扇子捡起来好吗?它掉到沙发背后去了。”

男宾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的时候,艾玛看见少妇把手里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白纸,扔进他的帽子。男宾捡起扇子,很有礼貌地献给少妇;她点点头,表示谢意,又闻起花束来。

夜宵也很丰盛,有的是西班牙酒,莱茵葡萄酒,虾酱浓汤,杏仁奶汤,英国式的果馅“布丁”,还有各式各样的酱肉,盘子四边的肉冻都在哆嗦。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接着一辆地离开了。只要掀开纱窗一角的帘子,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马车灯光,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长凳上坐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赌客还没有走;乐师用舌头舐舐手指头,凉快一下;夏尔半睡半醒,背靠住门坐着。

清晨三点钟,开始跳花样舞。艾玛不会跳华尔兹。别人都会跳,包括安德威烈小姐和侯爵夫人在内;其余的舞客,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一共只有十二三个。

有一个舞客,大家亲热地叫他做“子爵”,他的背心非常贴身,显出了胸脯的轮廓。他再一次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华尔兹,并且说他会带她跳,保证她能学会。

他们开始跳得慢,后来越跳越快。他们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在旋转:挂灯、家具、墙壁、地板,就像绕轴旋转的唱片一样。跳到门口,艾玛裙子的下边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有时你夹着我,有时我夹着你;男方的眼睛向下看着,女方的眼睛向上看着;她忽然觉得头晕,赶快停住。他们又跳了起来;子爵转得更快,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她气喘吁吁,几乎要跌倒了,一下把头靠着他的胸脯。后来,他还是一直转,只是转得慢些,最后,他把她送回原来的座位;她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用手蒙住眼睛。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舞厅中央,已经有三个舞客,拜倒在一个贵妇人的小凳前面,求她跳华尔兹。她选中了子爵,小提琴又开始演奏。大家瞧着他们。他们转了出去,又转了回来,她低着头,身子不动,他也总是一个姿势,挺着胸脯,手臂弯成圆弧,下巴昂起。这个女人才算会跳华尔兹哩!他们跳了很久,一直跳到别人都累得跳不动了。

客人们还谈了几分钟,互相说过晚安,或者不如说是早安,才回房间去睡觉。

夏尔拖着脚步,扶着楼梯栏杆上楼,他的腿也站不直了。一连五个小时,他都站在牌桌旁边看人家打牌,自己一点也不懂。因此,等到他脱靴子上床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长气。

艾玛披上一条肩巾,打开窗户,凭着窗子眺望。

夜是黑的。下了几点小雨。她吸着润湿的空气,凉风吹着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耳边响,她睁着眼睛想不打瞌睡,要延长这豪华生活转眼即逝的幻景。

天要亮了。她瞧着城堡的窗户,瞧了很久,她想猜猜哪些房间住着她头天夜里注意过的那些人。她真想知道他们的生平,深入了解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但是她冷得打哆嗦了。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蜷缩在睡着了的夏尔身旁。

吃早餐的人很多。只吃了十分钟;连酒也没有,使医生觉得意外。餐后,安德威烈小姐捡了一些奶油蛋糕碎屑,装进一个小柳条筐,带去喂池塘里的天鹅;别人去看花房的温室,那里有些奇花异草,满身长刺,一层一层地摆在花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还挂着一些蛇窝似的花盆,盆边上垂下一些缠在一起的绿色枝条,好像蛇窝里挤不下的蛇。花房尽头是片桔林,有条林荫道通到城堡的下房。侯爵招待年轻的艾玛去看马厩,马槽像个筐子,上而有块磁板,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只要有人走过,栏里的马都会惊动,舌头发出嗒嗒声。马具房的地板也像客厅的一样有光泽。车马的用具挂在当中两根转柱上,马衔、马鞭、马蹬、马索沿墙排成一行。

这时,夏尔麻烦一个仆人为他驾好马车。车停在台阶前,大包小包都塞进车里;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夫人辞了行,就动身回托特去。

艾玛一路上不说话,只瞧着车轮滚滚向前。夏尔坐在长凳靠前的边缘,张开两只胳膊赶车,小马在宽阔的车辕当中,前、后腿一左一右地小步快跑。缰绳拉得不紧,打着马的屁股,浸在马身上的汗水里;捆在马车后头的箱子,不断碰撞车厢,发出有规律的扑突声。

他们到了蒂布镇坡上,忽然后面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口里叼着雪茄,笑着跑了过去。艾玛相信她认出了子爵;等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只见远处的人头,随着马跑的节奏快慢而高低起伏了。

再走四分之一古里之后,马屁股上的绑带磨断了,不得不停下来,用根绳子接好。但在夏尔最后再查看一下马具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两条马腿之间。他捡起来一看,是个雪茄烟匣,边上镶着绿色绸子,当中有个家徽,像贵族之家的马车门上的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那正好今天晚餐后吸。”

“你怎么吸起烟来了?”她问道。

“只是偶尔有机会的时候才吸。”

他把捡到的烟匣子放进衣服口袋里,又用鞭子抽起小马来。

他们回到家里时,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夫人生气了。娜塔西居然顶了嘴。

“你给我滚!”艾玛说。“你这样不在乎。我辞掉你了。”

晚餐只有洋葱汤和酸模小牛肉。复尔坐在艾玛对面,高兴得搓着手说:

“还是回到自己家里舒服!”

他们听见娜塔西哭。他有一点喜欢这个可怜的女仆。在他从前做鳏夫的时候,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呵!她还是他的第一个病人,是当地认识得最早的熟人了。

“你当真要打发她走?”他到底开口了。

“是的。难道有人阻拦?”她回答道。

收拾卧房的时候,他们到厨房来取暖。夏尔吸起烟来。他伸出嘴唇来吸,不断地吐痰,吐一口烟,就往后仰。

“你要自找苦吃吗?”她带着蔑视的神气说。

他就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前,喝了一杯冷水。艾玛抓起烟匣子,赶快扔到碗橱里首去。

第二天的日子真长!她在小花园里散步。在同一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在花坛前,靠墙的果树前、神甫的石膏像前,她站住了,简直不能相信,从前天天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不厌烦:舞会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前天早晨和今天晚上,怎么相隔十万八千里呵!沃比萨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有时会造成山崩地裂一样。然而,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虔诚地把她漂亮的衣裳放进五斗柜里,就连那双缎鞋给地板上打的蜡磨黄了的鞋底,她也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她的心也一样: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

这样,对舞会的回忆,占据了艾玛的心头,每逢星期三,她一醒来就自言自语:“啊!一个星期以前……两个星期以前……三个星期以前……我还在跳舞哩!”然而,她记忆中的面貌慢慢混淆了,她忘记了四对男女合舞的音乐,她记不清楚制服和房间的样子;细枝末节消失了,留下的是一片惆怅。

第九节

夏尔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走到碗橱前,从折叠好的餐巾中,拿出那个绿绸雪茄烟匣来。

她瞧着烟匣,把它打开,闻闻衬里的味道,闻到的是马鞭草香精加烟味。这是谁的?……是子爵的吧。说不定还是一个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呢。这是在一个红木棚架上绣出来的,情妇把绷架当宝贝似的珍藏起来,生怕人家发现。

她在这上面花了多少时间啊!轻柔的卷发吊在绷架上,吊的是刺绣人的重重心事。爱情的气息浸透了绣花底布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扎下的不是希望,就是回忆,这些纵横交错的丝线,不过是在默默无言、不绝如缕地诉说着情人的心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子爵把烟匣带走了。当烟匣放在宽阔的壁炉框上,放在花瓶和彭巴杜风格的座钟之间时,它听见子爵说过些什么话呢?现在,她在托特。他呢,他在巴黎,多么遥远!巴黎是什么样子?名声大得无法衡量!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自得其乐;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如嘹亮的教堂钟声,印在香脂瓶的标签上也闪闪发光。夜晚,海鱼贩子驾着大车,走过她的窗下,口里唱着“茉荠栾”之歌,把她吵醒了;她听着铁轱轳出村庄,越走越远,在土路上,响声也越来越小。“他们明天就到巴黎了!”她自言自语。于是她的思想也跟着他们上坡下坡,穿过村庄,在星光下,在大路上奔波。不知道走了多远之后,总会到达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于是她的梦就断了。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用手指在纸上划着路线,游览京城。她走上大街,每到一个街角,两条路交叉的地方,或是看到一个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她就停住。最后,她看累了,闭上眼睛,但在黑暗中也看见煤气灯光随风摇曳,听见马车在剧院的柱廊前,喀嗒一声放下脚踏板。

她订了一份妇女杂志《花篮》,还订了一份《纱笼仙女》。她贪婪地读赛马的消息、剧院晚场和首次演出的实况报道,一字不漏,她对女歌星初次登台,对商店开张,都很感兴趣。她知道流行的时装式样,上等裁缝的地址,森林公园和歌剧院每天演出的节目。她研究欧仁·苏描写的室内装饰;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在幻想中寻求个人欲望的满足。甚至在餐桌上,她也带着她的书,当夏尔一边吃,一边和她谈话的时候,她就翻开书来看。她一读书,总会回忆起子爵。在子爵和书中的虚构人物之间,她居然建立起了联系。这个以子爵为中心的联系圈子越来越大,他头上的光辉也扩散得越来越远,结果离开了他的脸孔,照到她梦想中的其他脸孔上去了。在艾玛眼里,巴黎比海洋还更模糊不清,它在一片镀了金的银色空气中,闪闪发光。不过这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还是可以分门别类的。艾玛只看到两三类人,就一叶障目,以为他们代表全人类了。第一类人是外交官,他们踏着闪亮的地板,客厅的墙壁上镶满了镜子,椭圆形的桌面上蒙着金丝绦的天鹅绒毯子。这里有长长的礼服,大大的秘密,微笑掩饰下的焦虑不安。第二类是公爵夫人的社交界,他们脸色苍白,睡到下午四点钟才起床;女人都是楚楚动人的天使,裙子下摆镶了一道英吉利花边;男人都是怀才不遇而毫无作为的平庸之辈,为了寻欢作乐,不惜把马跑得筋疲力尽,到了夏天就去巴德温泉避暑,最后,快到四十岁了,不得不娶一个有钱的继承人了事。第三类人是五彩斑斓、成群结伙的文人雅士,舞台明星,过了半夜,他们才来到酒店餐馆的雅座,在烛光下,吃喝玩乐。他们这班人,花起钱来像国王一样不在乎,雄心勃勃,往往异想天开。他们过的是高人一等的生活,在天地之间,在狂风暴雨之中,他们显得超凡脱俗。这三类以外的人,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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