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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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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比他们大一两年,在这里是他们的tutor。舍监说,我的作用只是要make friends with them。
  想着门外的面目,便睡了。醒来觉得有人进来嘶嘶沙沙弄了一阵,原来是洗厕所声音,像在酒店。
  第二年。
  有个人无端拿碗公仔面进来。煮好了,便在这里吃。而我在另一角做我要做的事,间中闲聊几句,然后又两不相干了。或者有些晚上说得兴起,便会讲下去,黑夜无尽头,放心地谈,忽然倦了,就此打住。
  一个穿短波裤赤着上身,一个穿睡衣,为什么要走在一起呢?没什么的,不过是这几分钟之间的事。并不像外面的约会,大家穿得好好,时间地点名堂弄得好好,然后谈什么呢?什么也要谈,人都来了,满怀动机和借头。
  而今夜,特别疲累和沉默。那人吃完面便自走了。
  第三年。
  不少相处了两年的,都走了。是不是应该有一些难过呢?总有机会回来探望的。但现在反成为外面的人了,在一些大规模的庆典里,他们会回来高兴一下,然后讲些近况,甚至屈蛇留一夜,然后,既是客人,总是要走的,满怀动机和借头。如此,是不是应该难过呢?不是的,因为老一代未走前,又暗里不自觉培养了新的一代。这地方,训练我们问候分手会面又告别,每年流失一些又新认识一些。而人为什么会认识?总有原因的。有些因为是同学有些因为是同事,而我们因为同住,在这间宿舍,朝或者夕对住,仿佛别无选择。动听的说法是缘,扫兴点说,是客观环境从中造就。不过,也可以这样想,将来离去时多看西环两眼,其实并不因为数算出来的种种好处:地点,风味,等等。其实只因为曾经和一批人在这里出入过,因为有一段日子花在这里。这样想,一切便显得轰烈点。
  三年之后。
  自然要走了,但只拣宿舍附近一间屋来住。那里有一道长长的楼梯要走,出入很是吃力,但三年来积聚下来的必需品多起来,再不只是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了,一发不可收拾,于是贪就近;只一层不太习惯,从前在巴士总站下了车便往上爬,而现在忽然要掉转方向往下走,有时不免回头仰望多几眼,无由来地觉得委屈。外头的朋友最难明白我这种行为。当然,未住过宿舍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甚至有时连我自己也不。
  我在这里既不是学生,便不能若无其事地像一个平民参加这里的大规模活动。因此,我的宿舍日记没有记下盛大的水陆运会,没有切实尝尝迎新营的苦难,根本看不出一间宿舍堂皇的面貌。我的情意结只系于看电视、饮茶、消夜,和闲话,鼓励别人颓废。严格来说,我在这里并没有执行过我的职责——上情下达,做一道好桥梁——反而自溺其中。只写下一些小圈子的日记。如今看着,却占据了空间,干扰了大事。不过是个二百来英尺的房,另附二十二间房二十四个同伴。
  或者,将来我只记得这里是薄扶林道82号,叫圣约翰学院,到相识的人都走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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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
夜接追稿的电话,对方责怪,怎么迟迟未能交稿,又屡次脱稿,定然不重视他们杂志了。我当然大声说不。不,正因为太过重视,过于认真,才有屡次脱稿。
  这倒不是客气门面的借口。而是实情。有些意念酝酿已久,本来可以下笔了,却总想再待时机成熟,找个适当的时辰,更衣沐浴集天时地利于一身才动笔,结果?果然一待就是半年一载,最后胎死腹中。
  几时找一本宏宏巨著,认真地读它一读。挺直的腰背,十八英寸的距离,光猛集中的台灯,清心寡欲,了无杂念……只是,这种环境难得完全配合,于是巨著只看了几页,闲杂之作,在地铁中偷瞥几行,在临睡前半倚床背懒看几页,反而读完了一大堆。
  即使是爱。定然要认真的,就是她吗?这样算不算认真?那样对不对门路?不够认真,便不应继续了。都只为认真之过。放弃,为了认真。失败,为了认真。脱稿,为了认真。故欲要一切运作如常,最佳办法莫如认真地处理世事世情。
  

古筝
曾经为古筝的声音着迷,起缘是,朋友寄存了一具筝,在我的床底下。
  某次有雅友来访,两个人笨拙的指头在上面爬弄,居然也能弄出一种古典的境界。那筝线,每一个音都轻易地清脆而神秘。我们拿一杯*在手,说着,什么才是中国,这就是中国,这一记吉他和电子合成器都无法模仿的琴音。
  幼年家中也有一具古筝,放在阴暗的冷巷里。夜半常有猫的利爪刮过弦上的惨烈声,随机一拨就是顺序的像是熟悉的旋律,却绝情地短暂。
  我睡在房里,只能想象那猫俯伏在筝旁,芒绿的瞳孔照射着刚才怪叫的弦。
  但谁告诉我那是一只猫?谁看见过?总是想象多于触摸。
  筝的弦断了,便预告了什么凶兆,好像偌大的木箱里满埋着玄机,每一个音背后都浮荡着感情的厚度。现在长大了,当然是理性的,什么样的共鸣箱什么样的体积长度便震动出某种音质,什么中国不中国,全是附加的感觉,经验累积后的联想。
  但只要呷一口*,放纵地随那一记滑弦堕下去,便煞有介事,相信,那就是中国,缓慢流过看不见面孔的女人的纤指、痛心的尖锐、猫眼的芒绿。
  


镜是一块无底深潭。
  想起午夜对镜削苹果皮,便会看见将来配偶的传说,更觉那块镜后是一些压缩了的秘密。
  小时候怕镜,特别在深夜。此物因善于把各种光线和影像重复,但又略加歪曲,所以令入夜后的厅房布满各种奇怪的光影。深沉的一幅墙本应埋在黑暗中,但一块镜,便为它贴上无端的剪影,柜门无端多了一张床,墙上无端多了一些窗,窗外是对面楼房的窗,窗内是陌生人的头——你的墙无端多了陌生人的头。
  而当一块镜跌碎,披露背后内容,水银和玻璃,更觉它的深沉。都不是好东西,水银有毒,而据说吃水银是炼仙法之一,至于玻璃,透明和歪曲之间,碎了又容易刺伤。
  镜中的容貌永远染上一层阴霾,永远把立体的人和物拉成一块冰硬的图案。镜破之后,风景面貌狰狞地咧笑,呵,原来那是水银这毒物拼凑的假象——和人生真像斗脆弱。
  所以,还是古老的铜镜好。索性只昭示模糊的影像,没有欺骗你这是真像的企图。而且摔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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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虚构
午夜我回香港大学一行,经过陆佑堂后门,四壁霎时涂上霉色的暗影。两旁,一格格的储物柜,得到阴影的帮助,又霎时长高,像伸展到天花板。但这是夜,而且是传说中凶猛之地,不敢举头证实了。怕幢幢巨影会塌下来。
  但一列列方形柜门还是逐格无情地在面前排开,难怪有这样的传闻:夜里这一格格的门很像神庵内载骨灰的间格,想着,忽然,眼前有个学生模样的人,打开了其中一道门,幼长的手指捧出一个幽蓝的骨灰龛。他转头向我微笑,然后走了。笑容是深刻的,眼神呢?忘了,好像,只有一张微笑的嘴,没有眼。四壁是昏暗的,宽大的阶砖却反映着异样的光彩。由于冷硬,更觉得寂静的地板很容易会给踩裂。放轻脚步,可惜仍是削破了脆薄的空气。而地板,真的裂了。裂纹像凶猛的爪迅速向我伸来,退避,躲在一排柜旁。背后一把慈祥的声音说,别怕,让我们谦让隐藏如一颗花生,长埋地下。我想遇着救星了。一看,此人穿着难得温文的长衫,面貌祥和,一派学者风范。我们握手,我说我叫林夕,三年前是中文系学生。他说我是许地山,是六十年前中文系系主任。
  

血泪怪谭
有一晚,一间医院的一个病人背后染满了血,被单和白衣全是一片鲜红。但检查他的身体,却没有受伤和出血的痕迹,且按当时被单上染血的分量,流血的人一定已经虚脱,但病人却没有这种感觉。第二晚,同样的情形发生在隔邻的病床上。
  以后还有这样漫长的夜要度过,我的朋友当然是有点慌乱的,面对这样斑驳的血痕,谁知道第三晚会不会延续下去呢?但我认为更战栗的应该是那两个无端染红了的人。如何可以再次入睡呢?一旦失去知觉,又可能有什么东西什么手法什么时候放下了一摊血在自己的背上。这件事一般的猜测是:有人故意吓人,或者是那些物事在作祟。
  我的推想更细节:会不会那黑漆的天花板是只巨眼,在暗里察看每张病床,夜夜对着老病死,偶然有些病人连人带被一个转身,便擦下一些血痕,那巨眼凄厉的泪——传说中,那些东西的泪都是血红的。
  

下榻
假如是聊天的电话,我一定会对着窗,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容易产生互相对望的感动。而我总会从听筒中设想对方的处境。坐的位置,光线声音颜色气味,朝哪一个方向,对某一块墙说话。即使我从未到过他的家,仍是一厢情愿地设想。不过,竟然如此。在这闷热的夜,趁他家中无人,他带我上去。原来电话放在很窄的甬道旁,一条横梁压住这扁狭的阁楼。四周是纸皮橙箱,载书的。他睡的地方也挤满了纸箱,每夜得一一搬起来,暂放在地上,才形成一张床。如此,睡眠便变成一种坚毅的决断,要睡了,才搬。我看见这样黯然杂乱的摊子,面都灰了,因为难过的关系,很想说点什么,但终于呼一口气算了。
  醒醒睡睡之间,一箱箱搬来搬去,自有爽脆利落的好处(去旅行临离开酒店前,最怕的便是仓皇收拾摊放的细软)。虽然家的感觉稀薄,但那一箱箱书转辗来去,便可提醒安逸在床上的人,有什么带不走割不断呢?家都是暂时的,只这堆书随身下榻。
  

读信
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想念生活的种种好处,忽然抓起这封信。
  信是一张原稿纸,影印本,用以分寄各亲友。字体写得一丝不苟,笔画分明。
  然而这是一封临终前敬告各亲友的信啊,困在方格内的字迹还要这样郑重其事,越发有着无可奈何的悲凉,还得把每件事谨慎安分地做好。
  我在凌乱的床上读这封信。这个人虽然素不相识,但他得知自己病入膏肓后的交代话,竟会辗转让我看到。他感谢众人的关怀,宣布难以改变的事实。自嘲两句,缕述过去的事工和心愿。他说或者上帝嫌他这个人所做的事太多了。他最后还劝慰大家:生命不在乎终结,而在乎意义。
  这是个冷冷的早晨。我反对生命的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之类论调。太短(他二十八岁)可以做些什么?写这封信么?这算什么呢?临终还一本正经做一番交代,抒发老生常谈的生命观。郑重得像写稿。哦,刚巧五百字,又是一天了。他用冷硬的笔画冷然地审视自己生命的尽头,冷得像表演。我在渐渐和暖的早晨读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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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子
拿着这沉重的听筒,方惠也知道事态严重,语气已着意软化些。然而最后她还是一字一字说:“你想去死?这有什么稀奇,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西天,你去死,我也正在等死。不过你现在死,死得比你父母亲早,就不是好的时机了。你要为这女人死,你连手都未拖过她一下,无声无气,连殉情也够不上。你死了,别连累对方因你内疚才好。”
  方惠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心下很是痛快,自觉一一针对了这要生要死的蠢男子的心结。他母亲一接电话,知道是找痴呆郁闷的儿子,连忙大吐苦水,方惠于是用道理来敲醒这其实不太深交的男子。
  电话挂断了,海浪声又隐约传来。方惠宁愿听这些,所以她一个人从挤满了人,挤满了关系的家搬到这里。
  人都很麻烦,这正是长洲的好处。遥远的航程泼熄了和众人相交的诱惑。每天下班后回到这个家,便是个安全的天地,等闲不易作无谓的周旋。
  方惠听着重复单调的海浪声,愈觉很多事其实都简单得很,只是人们处理得不够利落吧。
  例如那痴情男子,单恋一个半生熟的女子,以致长年痴痴呆呆,简直是感情大平卖。他的家人更加婆妈,见他走火入魔,不但不痛斥其非,反处处回护,唯恐幼稚心灵有所损伤。延误弥久才肯送他进精神病院。
  想到这里,方惠更加气愤难平。这男子原是她的旧同学,几个校友说起他终于入了青山时,方惠说,啊,好事。众人连忙怒斥她凉血。但,不是好事吗?总比投鼠忌器,滞留家中好,家人又不懂医治他的心理。为什么人总不能痛快利落,面对感情和感性的障碍。或者,她应该详尽一点说,以他目前的景况来看,入青山毕竟是可行的办法;甚至,应该只叹息几句了事。
  方惠最感到奇怪的是,大家都受相同的教育,何以会不明事理若此?尤其是那男子,不过是在侮辱努力求生的人。
  当然,求生也没有什么可敬的。要是这男子真的就此轻生死去,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努力求存和奋勇求死的,最终都是一死。问题是,他母亲无端浪费了一场抚养的心血,血本无归;那被单恋的女子无辜留下些阴影,虽然,迟早也会逐渐抹去。
  方惠对自己分析的结论颇感满意。所以,她想吃一个艳红的苹果,她需要一些实质的东西。她用锋利的刀削皮,然后用报纸包果皮。
  咦,有段很吸引人的娱乐新闻,未看的,原来报纸是今天的。不过也算了,算什么呢?今天的报纸,还有三小时便又成为旧报了。不看也罢。
  

我本来就是
唉应该怎样解释?
  谁希望自己的皮肤给人按捏得过早皱褶?但我终日感觉着自己洁白完整平顺的肌肤,从没有机会面对苍老,居然便渴望像我的兄弟姊妹一样,给人抚摸到衰老。
  不过我也应该明白,没有什么办法补救,这是宿命。何况啊,我只是字典里一页纸。
  是最后一页纸。
  每天主人把我们平放,同胞们便把我腑脏压痛,躯体愈趋扁平了。然!这有什么相干?我本来就是一页薄薄的纸。丰厚的知识在我出生时便印在面上,但谁来抚摸呢?
  我是Z族的,血管流着Y的细胞,ZY,……只是些科学性专门术语,酵母、合子植物、脊椎关节……谁曾关注过这些冷僻的内容?
  本来,只要我能落在一个读理科的人手上,便可以不愁寂寞,或者,是个念翻译的,大家公平竞争,均分荣宠……唉,如今。
  每夜当台头的灯光忽然亮起来,主人的手把我们翻动,我便血脉贲张,以为机会到了——毕竟,谁希望一生屈在纸堆里,纵然我们原本都是纸,多见一点光,总是好的。
  每一个人每一张纸不外是希冀这些本来无甚益处的辗转翻揭。那天S族的在炫耀自己如何经常得见主人的面孔,据说不怎么漂亮,眼太小了,但也听到我心痒难耐。
  本来我也想回讽他们有什么得着呢?这不大好看的面孔,见得多了,不外如是,反而一身洁白的皮肤也给磨得灰黄起皱,这,不觉得是一种污染么。
  但这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一页纸,生来就没有资格发言,而且,似我们这些满载笔画的纸,生命的意义正是要不断遭别人的指头按捏,留下汗污指纹,才觉得快慰。
  如今也只能接受天意安排,投身在这环境里。我的主人是念文科的,终日在人和事的关系里打转,何曾有暇闲注意我科学性的内容?有一次眼前忽然有强光袭来,但未及瞥见他的面,便又重压在黑暗里。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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