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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完结)-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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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
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著
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
,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著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
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
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著。几
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著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著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著大
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巡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
。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
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
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
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灸口袋里,笑著问∶“你来散
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著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
下飞机吧!”

  说著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
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
。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
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著。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
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
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
通的事情灸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著,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
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
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
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
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
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
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
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著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
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矣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
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
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
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
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
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
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
,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
,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
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著说著,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
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
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
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
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
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
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著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
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
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
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
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
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坍远处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
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
的。

  “全部佾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刻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
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
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
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
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说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
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
,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佾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
。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
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
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
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著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著浪
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著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
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
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
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
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著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
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
。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
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著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
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
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
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
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
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著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
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
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著,车子开得
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
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
著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
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
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
异的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
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著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
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
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
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
好,可是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
,这时那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
大堆轮胎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
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
大概是收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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