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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出书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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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很馋,成天不是想吃这个就是想吃那个,我想是因为妹妹要吃奶的缘故,她才这么能吃。 

没想到她竟然把妹妹交给我:“抱着妹妹一起去吧。” 

我不肯:“妹妹这么小,吹了风会着凉的。” 

她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才不会着凉,你抱她一起去。” 

我骂她懒,说:“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孩子离不了娘,过会儿妹妹醒了,见不着你一定会哭。” 

她怔了怔,忽然慢慢叹了口气,说:“是啊,孩子离不了娘,让妹妹留下来陪我,你先去吧。”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奇奇怪怪,我换了草鞋出门。她照例叮嘱我不要招惹漂亮女人,不要贪便宜,还有走路的时候别东张西望,上山时要留神脚下,别又磕伤了膝盖。我觉得她很烦,一点小事都这么罗嗦,不过看在妹妹的份上,我还是拿着铜板去替她买鲫鱼。 

隔壁镇子很远,要下山走很久,才能走到河边。 

河边其实就是个码头,所以市集上才会有鲜鱼卖,卖鱼的小贩用柳条将两条鱼串好,我将鱼拎在手里,一路小跑回家。 

活鲫鱼煮汤才好吃,我一路飞快的跑着,只盼到家之前鱼不要死掉。 

上山有条很隐秘的小路,连那个女人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我走了,因为那条路在悬崖边,而且时常还有蛇出没,那个女人平常见着蚯蚓都要大呼小叫,更别提蛇了。有很多事她都不让我去做,她老说小孩子要远离危险,可是说实话,只是抄个近路,有什么危险?再说我七岁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从小路爬上山,比平日回家可以节省大半个时辰,两条鱼还在柳条下挣扎摆动,远远已经可以见着山坳里升起的炊烟。 

山坳里只住了我们一户人家。 

我心里很高兴,寻思待会儿她要是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就说山下的大叔正好也在隔壁镇上赶集,让我顺便搭了他的大车。 

我手里的鱼挣断了柳条,啪一声落在地上,我也顾不得去拾,因为我已经看到那不是炊烟,而是屋顶上冒出的火光,山坳底下整个屋子都烧着了。我跌跌撞撞狂奔着,被树根绊得摔了一跤,尖利的石头狠狠硌着了我的膝盖,我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朝着家里狂奔。等我奔到山坳中,整个房子已经烧塌架了。屋前的谷场上死了很多人,都是被箭射死的,地上横七竖八的丢着好些刀剑,血水浸润了谷场,连稻草垛都落满了箭。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在这里,那个女人呢?她难道也死了?还有妹妹,我的小妹妹……我的眼泪噼里叭啦的往下掉,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看到原来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都背着弓箭,个个凶神恶煞。 

我听到有人唤我:“宝宝……” 

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原来躺在青石下,胸口插着一柄剑,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正对着我笑。 

谢天谢地她没有被烧死,可是血正顺着那柄剑缓缓渗出来,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小妹妹。看着我的时候他神色黯然,似是对我说,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来得太迟了。” 

抓着我的人放开了手,我不知道怎么才扑到她面前,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带着责备的语气,可是气息微弱,我路上想好的那篇谎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山下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把我支开了,她骗我。 

她没理会我的指控,只是很开心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这是干妈的大哥,快叫舅舅。” 

她一直要我叫她干妈,我总是不肯。 

我这才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我压根都没心思听她说话,我要到镇上去,请潘大夫来给她看伤。可是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我大声的骂她不听话,上次我伤风不肯喝草药,她就是这样骂我的。 

她笑眯眯的听我骂,小妹妹也醒了,一直在哭,因为那个男人抱小妹妹的姿势一点也不对,我把小妹妹接过去,哄了一会儿,小妹妹就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吧。” 

我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和小妹妹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她先是笑,然后就咳起来,嘴里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替她拭,却有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怎么拭也拭不完,我忽然恐慌起来,可是她还在笑:“我是不成啦,你带着妹妹,跟舅舅去吧。” 

我哪儿也不肯去,我伤心到了极点,大声叫了她一声:“娘!” 

我娘死后,我本来是不想再叫任何人为娘,可是她待我比亲娘更好,我怎么能不认她。 

可是她不再理我,那个男人也拦着我,他只是对她说:“我带你去治伤。” 

可是她摇头不肯:“不成啦,就算是胡青牛在这里,他也救不了我的伤,你把孩子们带走……” 

那个男人紧紧咬着牙,可是他抱着她,她柔声说道:“大哥,我真的很快活,没想到你还会赶来救我,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伤心。” 

她一说话就急促的喘气,然后更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那个男人声音暗哑:“别说傻话了,我说过了,这一世我要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日已黄昏,她望着天上漫天的紫霞:“可是你是被我骗了,从前的事我都是骗你的,我骗了你很多次啊,结拜的时候我就是骗你,连同那次放杨逍走,我也是骗你的。” 

“别提这些事了。” 

她笑了笑,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很多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妹妹,对那个男人说:“大哥,你替我把她好好养大……要是你真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女儿看待……千万要记得,让她提防张无忌……提防张无忌那小贼……”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精神也委靡下去:“她要是长大了,要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这样才不会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笑:“大哥,他从来瞧不起我,可是他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地方,我可是高考的状元……一直念到了博士……” 

他紧紧抱着她,她的气息渐渐微弱,精神撒漫,似乎已经神色恍惚:“我要回去啦,说不定还能见着我的爸爸妈妈……大哥,你一直问我俗家的名字,我都不肯告诉你,因为我叫赵敏,我不乐意你占我便宜,虽然你不会知道……好巧是不是,我姓赵,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翻《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所以给我取名叫赵敏……我爸爸他可从来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 

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说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只是紧紧抱着她,她眼睛微闭,喃喃的说:“这里真黑,我好怕……” 

“敏敏别怕,大哥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她,喃喃的说:“我在这里……” 

她的手落在血泊的泥泞里,一动再也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又轻声的唤她:“敏敏……” 

她不应声,神色安详,似乎是睡着了。 

“敏敏……”他抱着她,只是一遍遍唤她:“敏敏……”可是她不应声,而那个男人抱着她,一直没有撒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小妹妹饿得哭起来,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终于走过去牵动他的衣袖:“舅舅,妹妹饿了。” 

有两颗眼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原来是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也是最后一次。 

舅舅带着我和小妹妹回到大都,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蒙古人,而且是朝廷很大的一个官。镇上也有蒙古人,总是凶巴巴的,但是从前她教过我:“别岐视少数民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得。 

府中锦衣玉食,什么都有,奶娘将小妹妹照顾得很好,舅舅每天都会来看我们。 

小妹妹抓周的时候,府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达官显贵,舅舅和很多汉官都十分要好,大家涌出来看小妹妹,还有人问舅舅:“不知郡主有了汉名没有?” 

舅舅微笑:“赵敏。”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舅舅。 

他也回过头来看我,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原来是属于谁的,舅舅对着我笑。 

后来朝廷敕封妹妹为绍敏郡主,据说就是从这个乳名上来的。 

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将我和妹妹视若己出。我十二岁时他上书朝廷,将我立为世子,从此我不再叫他舅舅,改口称他为阿爹。 

其实阿爹更疼妹妹,尤其他唤妹妹乳名的时候;总是那般宠溺:“敏敏……敏敏……” 

每次我都想,阿爹一定是想起妹妹的娘了。 

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她。 

虽然她说话老是奇奇怪怪,做事又懒懒散散,可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她将我骗出去买鱼。 

妹妹渐渐长大了,她生得眉目如画,真是个美人,可是长得并不甚像她娘,而且特别聪明,只是十分淘气。有时候我偶尔逗她玩,她总会用阴谋诡计找回场子,还让我抓不着把柄。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走过去跟妹妹说话,问她:“你怎么把绿杨山庄烧了?” 

妹妹手里折了一支垂柳,她把杨柳叶子都揉碎了,忽然对我说:“哥哥,我见着张无忌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 

妹妹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望着湖水:“原来就是个寻常小贼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谎,她平常撒谎我都看不出来,可是今天她脸颊晕红,眼波微微闪动,我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会教她这样心神不宁。 

我也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哭的婴儿就长这么大了,原来她成天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可是现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对我说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向阿爹请安,我告诉阿爹妹妹遇上张无忌的事情,我打算暂且不回到军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心虚。 

最后,阿爹叹了口气,对我说:“她只拿你当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阿爹说:“她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勉强不来。” 

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我要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脸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漫天紫霞的黄昏,他抱着那个赵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当时他的神色悲恸,就像是现在一般。 

我忽然就觉得气馁了。 

阿爹那样厉害,比我能干一万倍,他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去看妹妹,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涵碧楼头的一角飞檐上,看着月亮。 

她就爱爬高上房,简直和阿爹一样。 

我坐到她身边,陪着她。 

湖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闪动,仿佛有万千条银蛇。妹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从这么高望下去,只见琉璃鳞鳞,一片迭着一片。 

妹妹忽然对我说:“哥哥,小时候你常常唱的那首曲子,你说是我娘教给你的?” 

“嗯。” 

“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竟似湖水般温柔,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其实那首曲子根本不是她娘教的,只是原来我总听见她娘唱,所以偷偷学会了。小时候我常常唱给妹妹听,长大后我觉得那词不太好,所以再没有在人前唱过。 

但在这世上,无论妹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允的。 

我开始唱那首曲子,这么多年没有唱过,我还是没有忘了那古怪的调子和词。 

“走在你的面前 

回头看看你低垂的脸 

笑意淡淡倦倦 

仅觉有种女人的怨 

想起了很久没有告诉你 

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 

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 

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回荡在偌大的湖面,妹妹听得入神,她托着腮的样子真美,银色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舞,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那个叫做张无忌的小贼。 

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我是心甘情愿让她来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走近她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经长过了人膝。远远望去,视线里广阔得无边无际的绿,一直接到蔚蓝的天际。风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绿色的大海,荡漾着星星点点的乳白色——那是牧人们的羊毡帐篷,仿佛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会令人觉得眼晕。
  中午的日头已经有点儿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阳晒得发了热,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将袖子往腰间一系,在颠簸的马背上,模糊的想,只怕自己这模样倒似个吐蕃人了。
  果然王帐的游哨远远已经看见阿罕,便尖起嘴唇打个唿哨,还未等阿罕应答,四面已经有数十骑围奔过来。艳烈的日头下,遥遥已经可以看清王帐卫士特有的虎皮袍子,竖起的精钢弯刀仿佛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着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开了嗓子就骂:“巴雅尔你这个狼崽子。”
  初夏的风挟着青草特有的香气,将他的声音送得远远的,为首的卫士首领一骑当先,远远就直向他冲过来,隔着老远就滚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礼,额头一直点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爷,怎么想到会是您。”
  阿罕说:“起来吧。”王帐的卫士们已经纷纷赶到,都下马行礼,阿罕问:“大单于怎么样了?”
  巴雅尔皱着眉头说:“今天连马奶都没能咽一滴下去。”
  阿罕的眉头也不禁皱起来,随着巴雅尔沿着山坡疾驰,平静的河水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大弯,在河畔平坦广阔的草原上,伫立着金碧辉煌的大单于王帐,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无数羊毡帐篷,如众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开的雪莲,千重洁白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
  走至帐外,就已经隐隐闻见一种皮肉腐烂的恶臭,掀开沉重的羊毡,大帐中密闭四合,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大白天还点着酥油灯,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那种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阿罕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交给卫士,跟随着巴雅尔走进王帐,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阿罕……”夹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仿佛破风箱。
  阿罕行礼,以额点地,一边回答:“是我,大单于。”
  狼皮褥子上的额尔纳直挺挺的躺着,两个奴隶拿着细布替他擦拭胸前伤口渗出来的脓血。他转动灰黄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来得真快,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说:“收到大单于的信,我一个人骑着快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盘膝坐下,如小儿仰望父亲一般仰望着额尔纳。
  先大单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个儿子,在征战中死了五个,余下两个,便是额尔纳与阿罕,阿罕与额尔纳年纪小了二十多岁,自幼便十分崇敬这位兄长。后来额尔纳继位大单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木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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