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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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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 (十一)

“哦?”秦先生眼一亮,“见着了?在何处?这可是双玉合璧啊。”

叶崇磬没出声,心里却是一沉。看她,她却避开他的目光。

“嗯……等我问问这东西的年代。您给断代断到什么时候?”屹湘打着精神,微笑着问。手里另捻了那节节高的扇坠子看。

“我看是明早期的东西。这份儿细致难得。”秦先生说着,打量着屹湘脸上的神气,“甭管怎么说吧,见着了也算了了一心事不是?得,小叶,你前儿托我拿的那幅字,你过来,我给你开柜看看。”

叶崇磬跟秦先生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恐怕得一会儿才回来。”

“好。”屹湘欠了欠身。待他们出去了,她发呆的看着漆盒里这些小物件儿,挨件摸着。凉凉的玉,摸到暖了,搁下,再捡起来,放手心里盘弄着。窗外是几杆翠竹。此时没有了风,静静的,看出去,就想一团翠绿的雾……她靠在绣墩上看着这团雾。这屋里本来因调琴而焚的龙涎香,淡淡的,她只觉得眼前渐渐雾气弥漫,眼皮就沉了……

叶崇磬不多时回转,见屹湘果然累极而眠,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边,见她躺的尚算周正舒服,也不便扳动她,只悄悄的从旁边拿了一条印度手工线毯给她盖在身上。犹豫了一下,见她脚上的鞋子松松的,正在欲落未落间……就见她小腿收了一下,脚上的鞋子便往地上落,他忙一伸脚。高跟鞋落在他脚背上滚在旁边,只有轻轻的噗突两声。瞥见她一对细白的脚上跟烙了红印似的,想起她说的自己并不惯穿高跟鞋的话来。

再不惯,也穿了几乎一整日。这脚还不定怎么疼呢……倒翩翩然仍跳了些舞。

心里有些歉然。

她是这个性子。不管怎么疼,嘴上是断然不肯说的……

既然不惯穿,想必从前跳舞的时候,也是拎了高跟鞋进舞会?

他想着那蹑手蹑脚瞒过舍监上楼去的样子,当真可爱的不得了。

她稍稍动了一下,他忙将脑子里这点绮思暂时甩了开,将窗子合上。再看看她,睡着了,脸偏偏还要埋进线毯里……也不知睡着的时候,是不是眉头还在皱着?

他把门关好。退出来,秦先生在隔壁等他,见他进来,也不问他别的,只将案上几幅字指给他看,说:“这一幅,我那日登门向艾老求教,艾老几经思量,单说这件恐怕不真。”

“哦?”叶崇磬俯身。

“他说他记得当年的老同事家里藏过一幅。后来被抄家的时候,这幅字被抄走。平反后她找过有关部门,但是东西就没了下落。艾老说如果没记错,这幅字上的收藏印不该这么少,理应还有三二枚晚清民、国大藏家的印。这个并没有。另外字也有几处存疑。但也说,他也是六十来年前见过一回,说不准。让请别的专家再看看。”

“您觉得呢?”

“我原也是因为拿不准才去拜托艾老长眼的,艾老这么一说我不就吃了定心丸了嘛?字画上我有限。”

叶崇磬明白秦先生是自谦的意思,点头说:“三件有两件真也就是了。”

“艾老今儿来喝喜酒了?那日还说起呢,我说老爷子咱有的是机会见——老爷子康健的很。”秦先生收着字。

叶崇磬这会儿才意识到。艾老应在主家席,并没见着他,就说:“没到呢。”

“这就怪了,爱徒大婚,按说该来。”秦先生将字收进保险柜,想到什么,说:“难不成老爷子认真是生了点儿闲气?不至于吧?”

“什么事?”

“玉梨巷的地皮,现如今争的正厉害呢。”

叶崇磬心里一动。

“我听说那块地是永昌的,但是现在另有人盯上了。永昌拿下了之后不是拖了这么久没动么,到期不动也该收回去,有风声说是另有人看上了那块风水宝地……那块儿地方好罢了,周围一片儿都比着那儿呢。牵一发动全身的。老爷子不爱挪地儿是其一,厌弃那仗势欺人是其二。他是坚决抵制拆迁。我且劝老爷子,不如顺势而行。老爷子说我这些年顺势也顺过,逆势也逆过,到了了想过个清净日子都过不成?”秦先生摇了下头,又笑,说:“也不好深劝。但老爷子就是这份儿倔,真让人尊重。”

叶崇磬点点头。

秦先生看他一眼,说:“我先前跟亚宁那儿唠叨,说这块宝在手里可是烫手,他就只是笑。现在看,玉梨巷这事儿水深呐。”

叶崇磬笑了下,说:“池浅就剩王八多了,水深点儿也好。”

两人开了个玩笑,便把这话题岔过去了。秦先生问叶崇磬今儿晚上是在这儿用呢还是怎么着,“小厨房师傅今儿倒是当值。”

“得回去。两下里今晚上都有席。”叶崇磬这才坐下来,也认真的伸了伸胳膊腿儿,说,“忙过这几日,消停了,又该忙了。”

“我怎么听着您家大先生这是要冲打鼓另开张啊?”秦先生坐下来,拿着小玉槌敲打着小腿,一副闲散的模样,“昨儿我去瞧戏来着……果然是退了,倒真可惜了的。”

“我们大哥的心思,谁能摸得透啊。”叶崇磬笑了笑。

“总有些蹊跷的。不过梨园行儿的事儿,从来说不准。早离开些儿也不是坏事。”秦先生说着,见叶崇磬点了点头,也笑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叶崇磬记挂着隔壁那睡沉了的,话便总说不畅快。秦先生深知其意,就捡那最没要紧的聊了会儿,推身上不舒坦,便先走了一步。叶崇磬跟着他走出院子里,一直送他到外面,瞅着他也不乘轿车,外面早有个蹬三轮儿的师傅等着他,秦先生青衫飒飒的上了车,飘飘摇摇的去了……叶崇磬站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踱回院中。此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但初夏天已长,天色尚明亮。他抬头看了眼那窗子密密的合着……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 (十二)

里头屹湘忽然从沉睡中醒了。

看下屋内的壁钟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睡很久,可不料竟睡的这样沉。

抓着身上的线毯,她呆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鸟鸣声,顺手推了一下窗子——才想起睡过去前,明明是对着窗子看那几杆修竹的……不料窗子一开,先看到的那个轻缓的踱着步子的人。白衬衫、黑长裤,竹林渺渺的、呈一面青翠的背景,让这个平日里高高大大的人影,此时看上去竟小了好多……他走两步,停下来,又走两步,回过头来,黑白分明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全向着了她。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静了下来,风都住了……

屹湘“嗨”了一声,说:“……睡沉了……”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下耳边的散发。

“知道。”叶崇磬走过来,站在窗外。他个子高,隔了浅浅的一沿花坛,窗台仍齐在腰际。他手臂撑在窗台处,但见她刚刚睡醒,脸上还有一点点酡红,没有先前瞧着那么苍白了,略觉得放心些,说:“你再不起,我也该叫你了。”

“嗯。”她看着叶崇磬,背对着外面的光线,也知道他总是凝神在看着她的,那眼睛里总平静无波,却老让她觉得平静无波下面,是再也通透清楚不过的明明白白,可偏偏又不说出来,给她留了太多的余地回旋。

叶崇磬见她不说话,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自己,也有些发怔。刚刚在院子里独自走着,心里面自然是千头万绪的,计较是有些计较,看着她的时候,所有的计较竟然都没了章法,他只好说:“回去吧。”

她轻轻的掩了窗。

叶崇磬仍站在窗外。手下是被太阳晒了一日仍温热的石头窗台。他忽的就想起那一晚,她从吊脚楼的窗子里,轻轻巧巧的跳出来的样子。带一点薄怒,又有些俏皮。总不像如今的模样,心事沉沉的,将一张原本团团粉粉的面孔都压的生了尘……她定然是不知道的,那一晚,他后来是怎样的难眠;也许是知道的……就像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却只是说不出,那是因为不能说的缘故。

他待往后撤身,心头一个念头闪了过来,就轻轻的敲了下窗子,静静的等了片刻,虚掩的窗子被他拉开,果然见她在窗前,看到他,倒像是被吓呆了的神气,慌乱间待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窗扇碰在棱子上,发出巨响。

叶崇磬却觉得无论如何也是响不过自己的心跳声的。他就紧紧的抱着她。

檐下燕子窝里扑棱棱的有声响,那是燕子回巢了……

屹湘推开他。

叶崇磬也不勉强。只松松的,仍是握了她的手臂。

“你别这样……”屹湘看了他,小声的说:“这样纵容我……等我坏心发作,你就惨了,知道嘛?”

他竟笑出来,说:“你的坏心,够用的?”他又紧紧的抱了她一下,她身上的蕾丝磨着他的胸口,热乎乎的……那么多的话想说,到此刻也顾不得说,只不敢再拖延,松开手,看着她道:“才几天,就能瘦成这样……等松快了,带你好好吃几顿正经饭。”

梁间燕子呢喃声渐渐住了。

屹湘点了下头,转开脸的时候就觉得眼睛里要滑出泪滴来了,急忙吸了下鼻子,那水珠子想是顺着鼻管儿落回了心里的,涩的心发紧……

……

叶崇磬看着屹湘的裙袂在邱家的大门内消失,才让驱车回了自己家。进门便觉得安静异常。心里正纳罕,东厢门一开,崇岩崇碁对着他招手叫“哥你快来”。他往灯火通明的上房看了看,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东厢门口,没进门就问:“鬼鬼祟祟的,干嘛这是?”

“你别嚷嚷好不好?”崇岩说着话就拉他进去,“爷爷在后头发火呢。”

叶崇磬心里顿时明白是什么缘故,只“哦”了一声,说:“我当什么事儿呢。”

崇岩崇碁互相看了一眼,崇碁就说:“你当什么事儿?奶奶昨儿下飞机直接来这儿了,今儿婚宴上两位虽然挨在一处儿,奶奶全程没跟爷爷说一句话,走的又早,说是乏了先回来……她前脚走,爷爷后脚就跟过来了,我的天……”他咳了一下。

“阖家上下现都躲在前边,没一个敢往后头去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崇岩说,“我刚到上房,大姑姑说让磐哥去,磐哥说等你回来——他说奶奶向来不待见他,去了火上浇油。”

崇碁往外看了看,说:“偏他会说话。他怎么不说爷爷向来待见他呀?今儿是爷爷要吵,都没听奶奶说一句话。”

“嘶!”叶崇磬皱了下眉。那俩人都不出声了。隔了会儿,崇岩嬉皮笑脸的对着堂哥悄声问:“你刚车子可是载着……”

“小磬!”

叶崇磬推门出来,见是母亲,忙下来到院中。

叶夫人先问:“问你只说有急事,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她看了看儿子的容色。叶崇磬晓得母亲有些疑惑,只是笑着,问:“爷爷过来了?”

“一定是要过来的。”叶夫人停了停,说,“你去后面看看。我们不大好去……一个不对更恼了,今儿晚上这席面可就……”她对着儿子,也不掩饰脸上的为难。

“看这样子,是谁都有眼色、都不想做炮灰,就等着把我送进去呢是吧?”叶崇磬开玩笑的说,立刻招了叶夫人瞪眼。

“还不快去?!都说奶奶疼你,白疼了——这大喜的日子,让老太太少不痛快会儿成不?”

叶崇磬笑了下,说:“知道啦。您还真急了……”他说着便往后走。没走几步,大姑姑又特为的追过来嘱咐他“你进去千万说和着,今儿这日子千万别崩了盘”。他笑着说:“您天天千讲究万忌讳的,到这会儿说话都不管了?”

叶居善皱着眉说:“也没咱家这老二位这样的,这不是生生的让人为难么。”

叶崇磬请大姑姑回去,说他会看着办的。穿过月洞门是一截子夹道,走过去又是一道月洞门,进去便是花园了。此时园子里两架子蔷薇开的正盛,鼻子里满满的都是甜蜜的蔷薇花香……他站在架子下等了一会儿,听不到正屋里有说话声。正要拾阶而上,便听得里面有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正是祖父。他停住脚步,对着里面开口叫人。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 (十三)

半晌没有回应。他就踌躇这是上去敲门呢还是再等等。

“进来吧。”还是祖母开的口。

【文】他推门进去,就见二老一东一西各据一张花梨禅椅,祖父对着祖母的方向,祖母却对着他,说:“去让你母亲准备开席吧……再替我请你爷爷出去。”

【人】叶崇磬就听祖父哼了一声,笑着说:“是,我母亲就是让来问问,都在等着您二老呢。”他看看祖母,又看看祖父,“爷爷?”

【书】叶潜听到这儿,手里的拐杖重重的捣了一下青砖地面,真个儿是有金石声,气呼呼的用拐头点着叶崇磬,却对着那边的妻子说的:“真是你的好孙子!”

【屋】叶方培芬听的这一句,才转身正对着叶潜说:“我的?对,我的。就算不好,比不得那些会唱会做的,也总是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她端坐着,目光清湛,言语切金断玉。

叶崇磬听着这句“会唱会做”不禁心里叫苦,心知祖母这话就是直照着祖父的心病去的。果然叶潜脸色顿时更青。叶崇磬低着头不说话,明白这时候一开口不管说什么才真是火上浇油的。就听祖父说着:“你……都多少年了!”

叶崇磬听祖父声音都发了颤。

“多少年?凭多少年过去,事儿也还是事儿——当着小辈,别让我再说出好听的来。”叶方培芬冷笑着,“今儿这日子,等下少不得坐到一处吃饭,别让孩子们为难。你今儿照着我发火也够了,我一句话都没回;倒是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我跟你现在,有什么相干的?你请吧。”

叶崇磬见爷爷站起来,手脚都在抖,急忙过来扶着,不料叶潜拐杖再一戳地面,愣是不让他近身,再看了妻子一会儿,一扭身子往门外走去。叶崇磬看祖母一眼,急忙跟上去。

叶潜又猛的转身回来,说:“我们还有几天活头,你就一点儿不念着当年的好?”他说完推了一把要扶着他的孙子,健步如飞的穿过园子而去。叶崇磬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到夹道处,就看见崇磐崇岩早就等在那儿,急忙示意他们接着老爷子,自己回身去看看祖母——老太太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那一把碧玉珠子,正数珠儿呢,显见着心里定是乱到极处。他便站在一边,也不敢惊动。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睁眼看他,看着看着,就说:“说我不念着当年的好儿?就是念着,才到了这一步……”

“奶奶。”叶崇磬蹲下来,握着祖母冰凉的手。

老太太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看清楚眼前是孙子,深叹了口气,说:“是小磬啊。”

“是,是我,奶奶。”叶崇磬说。他心知祖母大约是把他看成了祖父,刚刚那一瞬,也许是回到了年轻时候。“您炕上歪一会儿?坐了一天该多累。晚饭还早着呢,我这儿陪着您,等下饭得了叫您。”

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顺从的由他扶着上炕去歪着了。

叶崇磬坐在炕沿儿上,就听祖母说:“你心要是定下来了,哪天带她来见见我。我再看看的。”

叶崇磬怔了下。看看祖母。老人家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吐字却极清晰。

“我料着,你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老太太缓缓的说,“当年你带菁菁给我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孩子什么都通透,唯独动了这儿,犯倔。”

叶崇磬只觉得心里一乱。

“我不是说你错。你若自觉拿的住、扛的下、非她不行,再怎么着,你也能成。”

“奶奶,千千万万的事情,若算计,也许都能算计到手。唯独这样,真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老太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叶崇磬觉察到祖母看向他的眼神里,倏忽间便充满了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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