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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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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为主旨,则其所画者当从美人晓妆之后面描写,而东坡所赋“续丽人行”题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等语,正是孟阳心中所欲绘者,故东坡此诗亦可谓孟阳画图之蓝本矣。茲移录苏诗于下,读者可自得之,不必详论也。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号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肆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肆),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溪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郞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逾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柒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叁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壹句有“无”字,第柒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其五云:
十夕闲窗歌笑声,绿苔行迹见尘生。乱飞花片浑亡赖,(列朝诗集“亡”作“无”。)微露清光犹为明。艳曲传来还共和,新图看去不多争。遥知一水盈盈际,独怨春风隔送行。
其六云:
昨夜风前柔橹声,无情南浦绿波生。飞花自帯归潮急,落月犹悬宿舸明。(列朝诗集“落”作“残”。)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春云倏忽随春梦,难卜灯花问远行。
寅恪案:此两首虽俱述河东君离去嘉定事,但第伍首言河东君以诗留别,不及送行,第陸句则泛论河东君归程也。前首有“乱飞花片浑亡赖”,后首有“飞花自帯归潮急”,故知河东君去时必是飞花时侯。韩君平“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见全唐诗第肆函韩翃叁)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九年清明为二月廿九日,然则河东君之去嘉定乃在是年二月下旬。絚云诗第柒首“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亦可参证也。
第伍首“十夕间窗歌笑声”句非谓河东君连续十夕留宿其家,不过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两夕二月上浣同云娃雨宴达曙一夕之例,即絚云诗第壹首“香纵反魂应断续”之意也。
第伍句“艳曲传来还共和”之“艳曲”,疑即是遣人送诗告别之作,而絚云诗乃次此诗之韵。既有“共和”一语,则嘉定诸老中除孟阳外,当尚有他人和诗,惜河东君原作及他人和篇皆不可见矣。(寅恪偶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下“先叔父鸿宝至平桥书肆小憩”条云:“书贾出河东君诗四本,卷帙甚薄,丹黄殆篇,系河东君手录底本。中有与松圆老人昌和,及主人红豆诗甚多。”徐氏所言或为河东君选录底本,未必是游嘉定时之作品也。俟考。)
第陸句“新图看去不多争”之“新图”,当即孟阳此时新绘絚云诗扇上河东君之像,“不多争”者,谓相差无几。今世所传河东君画像自顾云美后亦颇不少,但皆非如松圆所画者对人对景直接摹写之真能传神,又不待言也。
第柒第捌两句依孟阳之意,谓河东君怨其不来送行,窃恐适得其反。盖河东君独往独来虽其特性,然亦视情谊而有区分。如陈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送其赴盛泽镇,至武塘始别去,可以证知。此次之离嘉定则不欲诸老相送,恐非遵孔子“老者安之”之义,不过畏松圆诸人临别之际依恋不舍,情能难堪,故出此策以避烦扰耳。龚自珍“袁浦别妓”诗(见定庵文集补“己亥杂诗”中之“呓词”)云:“金缸花尽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此为男避女送行之辞,与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陸首“落月犹悬宿舸明”句,可知河东君亦避孟阳,先上木兰船也。
第陸首“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一联之“泖”“娄”及“语溪”,乃指河东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泽镇,舟行所经松江嘉兴之地名。(见嘉庆一统志捌贰江苏松江府壹“泖湖”条及同书贰捌陸浙江嘉兴府壹“语儿溪”条并浙江通志壹壹山川门叁“语儿溪”条。)第柒句用范致能词“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之语。(见范成大石湖词秦楼月词。)第捌句用郭彥章钰送远曲“归期未定须寄书,误人莫误灯花卜”之句,(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靜思集。)与第叁首“夜烛灯前太喜生”句,一喜其来,一念其去,两相对映也。
其七云:
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佩文韵府引此诗“晓”作“晚”。)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茫茫麦秀西郊道,不见香车陌上行。
其八云:
间坊归处有莺声,白发伤春泪暗生。无计和翏粘日驻,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场绿酒双丸泻,一朵红妆百镒争。(寅恪案:此一联用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肆“赠段七娘”七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二句。又上句可参第叁首所引杜工部“独酌成诗”五律。)不见等闲歌舞散,风前化作彩云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松圆自述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落花时节离去嘉定后其单相思之苦痛并追忆。第柒首“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礼记陸“月令”云“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阳此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诗云“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即指此次郊游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听雨,昔乐今愁,所以续以“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一联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处,但必在近郊无疑。当时孟阳移居西城,或即第柒句所谓“西郊”者耶?第伍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诗“天粘碧草度弓奚”之“碧草”欤?
第捌首“间坊归处有莺声”,当是追忆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欢歌醉余徘徊寺桥之事。(见前。)此寺桥即西隐寺之宝莲桥,后来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此次河东君留宿其家,实为柳程两人交谊之顶点,故以此事作絚云诗之总结,然今日吾人读至“一朵红妆百镒争”之句,不禁为之伤感,想见其下笔时之痛苦也。平心而论,河东君之为人亦不是仅具有黄金百镒者所能争取,观谢象三不能如愿之事可以证知。若孟阳心中独以家无百镒不能与人竞争为恨,则未免浅视河东君矣。
松圆完成絚云诗八首大约在崇祯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论。河东君离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来嘉定除上论诸诗外,孟阳尚有二诗与之有关,茲移录于后。
“(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只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毎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彥深本末尚未述及,茲略考之。
嘉定县志壹捌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庥肆“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彥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彥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赏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肆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见晋书玫贰顾恺之传。)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彥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肆贺彥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郞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彥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第贰章已详论之。松圆此诗中第伍句“烟花径袅婵娟入”实指美人即河东君,殊非泛语。寅恪忽忆幼时所诵孟东野“偶作”诗(见全唐诗第陸函孟郊贰)云:“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检絚云诗第伍首有句云“十夕闲窗歌笑声”,然则松圆诗老独不虑此“美人”“十夕”之“能伤神”耶?
后诗前已多所论及,茲不复赘,但诗题有“用佳字”之语,当是分韵赋诗,今日河东君原作已不可见,惜哉!此夕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东君与卧子同居松江徐氏南楼之际,回忆当时春闺夜雨,睹景怀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绝不同于孟阳此诗结语之欢乐无疑,顾孟阳未必能察其内心耳。观后来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有“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等句(全词见下引),则其听春雨而伤怀抱非出偶然,亦可证知矣。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八)

茲有一问题,即河东君何时改易姓名为柳隐?此点叙论卧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已行”诗时详之,暂不多赘,但絚云诗第贰首“走马章台月又明”、第肆首“柳着鹅黄看渐生”及“不嫌书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东君此时即崇祯九年春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夫河东君原姓杨,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杨为柳本极自然,不待多论,唯关于“蘼芜”为字一点则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今古今谈概云:“字蘼芜。”但今检文学古籍刊行社重印冯梦龙此书,未见王氏所引之文。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贰集附闺秀别卷柳因小传云:“字蘼芜。”似为较早之纪录。)
牧斋遗事(参用虞阳说苑本及古学业刊本)云: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尚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柒“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东府。)玉台新咏壹古诗第壹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容斋此书也。
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问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序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呙,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茲不必述。据陈盟崇祯臣子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刊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健涌,语杂沓不可了”,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壹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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