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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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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第壹叁通云:“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壹肆肆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嘱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叁“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已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壹肆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壹柒清代壹壹“滤月轩集”条)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
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古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胜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斋与絚云诗之关系,请略论之。牧斋于列朝诗集中选录松圆絚云诗八首全部,不遗一篇,其注意此诗自不待言。今检有学集玖“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寅恪案:吴巽之名士权,见汪然明春星堂诗集叁西湖韵事“雪后吴巽之集同社邀邹臣先生探梅闻笛”诗,附吴士权次韵。又闵麟嗣纂黄山志伍艺文门载吴士权“别汤泉小札”云:“今来故乡。”然则巽之乃徽州人,与程孟阳为同乡也。)云:
长日翻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晨。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涧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帯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书,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幕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扬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贰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壹叁程嘉小传云:
辛已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已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已自吴里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
同书同卷“题归舟漫兴册”略云:
崇祯辛已三月归自湖上,将入舟,则钱老有归耗矣。(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与此有关诸条。)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原缺“十”字。茲据东山训和集壹柳钱沈苏诸人上元夜诗补“十”字。)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攲帆侧舵,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参后论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句下所考。)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阳不远矣。知老钱曾独访长翰山居,留诗松圆阁壁,看松于旧宅之旁,由南山坞取径而去。
综观上列钱程诸作,知牧斋诗所言者为与孟阳生离死别之情况也。第叁首云“爱画袈裟乞食僧”,则孟阳画扇上舟中之人牧斋皆以僧目之。第柒首云“橹背三僧企脚眠”(可参康熙乙丑金匮山房本有学集肆陸“题李长蘅画扇册”第玖则),第捌首云“可怜船尾支颐者”,皆画中之僧,“三僧”即牧斋吴去尘及孟阳。第柒首中“渡头麾扇”、“岸巾指点”及第捌首中“江干招手”之人,即孟阳与牧斋最后诀别时之状。第贰首中“送僧”之“僧”乃牧斋自谓之辞,盖牧斋于明亡以后即以空门自许,必作如是解,然后知第贰首中(钱遵王注本为第叁首)“不是絚云即送僧”之意,乃谓松圆遗墨之最有价值者实为有关河东君及本人之作品。观第贰首原注,则又知孟阳当日为河东君画像并自书絚云诗于扇上以赠河东君,河东君尚藏此扇,而牧斋犹见及之也。第伍首云“细雨西楼垫角巾”者,孟阳流寓嘉定时居汪无际垫巾楼,前已论及,吴巽之索题之扇不知何时所画,至于絚云诗扇,虽亦非孟阳居此楼时所作,但“西楼”二字当从晏小山蝶恋花“别恨”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而来。晏氏之词本绮怀之作,亦正与絚云诗情事相类,可以借用也。第玫首中“东海扬尘”“西台恸哭”(见谢翱晞发集拾登西台恸哭记),亡国遗民之语,不忍卒读。子陵钓台复是当日钱程二人经过之地也。第拾首云“秋风廿载哭离群”者,钱程二人自崇祯十四年辛已暮春别后(可参“春水桐江诀别迟”句),至顺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吴巽之持扇索题时,将近廿年矣。
牧斋此十首诗中三用“秋风”之语,自与吴巽之索题时之新秋季节及班婕妤“怨歌行”有关(见文选贰柒乐府上及玉台新咏壹),不待赘言。但第壹首云“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第玖首云“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则借用世人所习知之张季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粒婿杂汶凇惫适拢榫练≌藕泊怨氏缥使雌湫闹兄炊
更可注意者,牧斋题此诗之次年,郑成功即以舟师入长江攻金陵,题此诗之前年秋冬,牧斋往游南京,逼岁除乃还家。盖牧斋自弘光后复明之活动始终不替,魏耕说国姓之策当亦预闻。详见第伍章所论。“东海”“秋风”之句实暗寓臧子源答陈孔璋书中“秋风扬尘,伯奎马首南向”之意(见后汉书捌捌臧洪传),牧斋赋诗之时殊属望于延平,非仅用神仙传麻姑之语已也。俟后详论。
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云”,即此全十首之结语。“停云”固用陶诗旧题,又是松圆为河东君所赋之诗题(详见前论耦耕堂存稿诗中“停云次茂初韵”七律),今此“云”则停留于家中相与偕老而不去矣,辞意双关,足见牧斋之才思。当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已之春,牧斋于松圆则为楚辞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于河东君则为“乐莫乐兮新相知”,此旧新悲乐异同之枢缗实在“絚云”一诗,故述牧斋一生生活之转捩点,不可不注意此诗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斋外集贰伍“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可参同书拾“嘉定张子石六十寿序”)云:
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婵媛不伏,至今巡留余藏识中。梦回灯灺,影现心口间。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顷者见子石湘游诸诗,风神气韵居然孟阳。却恨孟阳已逝,不获摇头髀,共为吟赏予读此诗,感叹宿草,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钱谦益题。
寅恪案:牧斋此文不知作于何年,然其时孟阳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诗集所选孟阳絚云诗共八首,今牧斋云“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岂孟阳所作原有数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诗之留存于今日者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斋以松圆之诗与河东君有关者概目为絚云诗,如其所编东山训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斋之言可信,则“归心禅说”之老人穷力尽气,不惮烦劳,一至于此,河东君可谓具有破禅败道之魔力者矣。牧斋此文自谓“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但其于垂死之时所作“病榻消寒杂咏”第叁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见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是犹不能忘情者。言之虽易,行之实难,斯诚所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欤?至牧斋所以题张子石湘游篇言及孟阳絚云诗者,非仅由张氏此篇其性质与孟阳絚云诗同类,实亦因子石孟阳当年与河东君有诗酒清游一段因缘也。
崇祯九年丙子孟阳尚有一诗关涉河东君及朱子暇,此点与牧斋间接有关,茲论述之于下。耦耕堂存稿诗中及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后即接以此诗。
“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载复同移。水随湖草间偏乱,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情来颇觉笑言迟。一樽且就新知乐,莫道明朝有别离。(寅恪案: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乃孟阳此两句所从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辞及其界说,见前论孟阳停云诗并宋让木秋塘曲序等条,茲不复赘。)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迹见劫灰录壹永历帝纪、小腆纪年壹叁、小腆纪传伍柒、明诗综陸陸、槜李诗系壹玖、光绪重修嘉兴府志伍壹文苑传、道光修同治重刊广东通志贰肆职官表、道光修光绪重刊肇庆府志壹贰职官贰等,茲不详述。但据广东通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朱治憪吴大伊。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同知倪文华。”肇庆府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李含璞朱治憪。十一年。十二年同知(以后缺。)”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壹叁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现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后为第贰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
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貎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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