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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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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泥泞得稍不小心便会摔倒的黄土地上,砌出一栋栋厂房,一栋栋办公楼。
  进厂那天,虽然其他青工与吴满一样,车间准备暂时全当基建小工使,但个个在名义上有了师傅,成了名义上的车工、焊工、铣工之类。只有吴满,因为满脸麻子,没有师傅。好像干活不是凭手和脑子,而是凭脸。那些师傅对领导说:“那么难看的一张脸,拜托你分给别人吧。我胆子小。”半个月过去了,吴满仍没有师傅。偏那些青工好像有了师傅,一生都有了依靠一般,个个将师傅叫得山响。吴满听着看着,生出许多嫉妒,心上一急,找着班长,问:“我为什么没师傅?”班长忍住笑,心说:“照照镜子不就清楚了。”嘴里说:“是呀,怎么你没有师傅?这事儿得问车间主任。”吴满找着车间那个瘦高个的王主任问:“别人都有师傅,为什么我没有?什么意思,不是说招的全是技术工人吗?难道独有我是当作普工招的?”王主任看了吴满的脸半天,叹口气,点点头说:“你跟我来吧。”
  吴满跟着王主任走进一个简易工棚。一个戴着眼镜,瘦得一身找不到肉的半老男子,站在楼梯上,给墙壁安装着槽板。王主任将那半老男子从楼梯上叫了下来,对吴满说:“你跟他学电工吧。”王主任将吴满和半老男子相互介绍了后,将吴满叫到一边说:“他是坏分子,是那种地富反坏右的坏。你不一定要管他叫师傅,跟他学技术就成。他技术好,原来是电器工程师,又干了十多年电工。记住,政治上得跟他划清界限。”王主任想了想,又说:“他比你大许多,生活上可以多照顾他些。学技术吧,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如果聪明,会懂我的意思。”又分明省了许多话地说:“你想叫师傅,就叫师傅,不想叫师傅,就别叫。”
  吴满就这样有了师傅。
  从此,吴满不用和那些青工一起,每天一身泥巴地做着基建工人。他只须拎着电工工具,跟着坏分子干着没法儿干完的电工活就成。青工们羡慕起吴满来,说:“一个麻子,命还好些,真正地学技术,哪像我们玩泥巴。”他们的师傅说:“羡慕吴麻子是吗?你们知道吴麻子的师傅是什么人?坏分子。你们愿意给坏分子做徒弟?”青工们又觉得比“吴麻子”幸运多了。
  那天,和吴满一起进厂的两个顶多十六七岁的女孩,见吴满跟着坏分子屁股后面来了,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霎,扔了锄头和铲子,跳着唱着“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烧饼,最小最小的还有两寸半”,“师傅坏分子,徒弟是麻子,合在一起坏麻子”。吴满听着看着,一脸白麻子渐渐地气成红麻子,再渐渐地气成黑麻子。吴满怒不可遏了,跑过去举起一把铲子要往两个女孩头上拍。坏分子一声大吼:“吴满,别。”两个女孩一声尖叫,蹲下来,手护着头,一身瑟瑟地抖。吴满铲子没砸下去,只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六十岁别笑人残疾。”
  吴满这才发现,坏分子中气充沛。坏分子说话一直秀气得怕吓死蚊子。
  待吴满脾气消了,坏分子望了四周没人,对吴满说:“由着人去叫,你装聋就成。拿着铲子,人家唱那些话,你不打也不好,打更不好。不打,丢了自己的威风,丢了自己的脸;打了,犯法。再说,人家喊你吴麻子,你就受不了,喊我坏分子,我岂不要自杀。”
  那年那月,吴满他们五车间的厂房早建好了,并且已经投产,六车间、七车间还在杂草丛生中没有影子。那天,推土机忽然又响了,在后来成了六车间的那块还有着狗尾草和蒲公英的土坡上,轰隆隆地碾着。眼见着碾过一片茅草,便要轧在一株小指粗的苦楝树上。
  坏分子两眼做贼一般,望着几步开外的同事,压低声音,却分明急迫地对吴满说:“吴满,快去救那株苦楝树。它有个苦字,我一生都苦着。冲着这个苦字,你去救它。我不敢去,我去了,轧死了,也是轧死坏分子。”
  吴满跑了过去,挡住推土机,在挨了推土机司机“你这杂种,臭麻子,不要命了”的骂声后,将苦楝树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
  晚上,月色极好,风声飒飒。师徒俩一人一把锄头走出简易工棚,在车间门前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坏分子说:“吴满,师傅这时撒不出尿,你撒泡尿做底肥吧。”吴满对着土坑撒了泡尿。土培了一半时,坏分子拿来一瓶酒,一口喝了三分之一,将酒瓶递给吴满,吴满喝了一大口,将酒瓶递给坏分子。坏分子望着余下的半瓶酒,叹口好长的气,有着几分仙风道骨地抬着头,望着皎洁的月说:“人苦时,喝酒足以消愁,对着月亮喝酒,心里只余下了恬淡,更是丝毫愁也没了。你是苦楝树,你也该对着月亮喝酒,不然会苦死的,会长不大。喝吧,苦楝,对着月亮喝吧,苦楝。”坏分子将半瓶酒全依着苦楝树倒了下去。
  那天,吴满和那些一起进厂的青工三年学徒期满,都出师了。依着规矩,徒弟都得在那天中午请自己师傅喝酒。只有吴满,中午没请坏分子。坏分子对吴满说过,有别人在场,不要吴满喊师傅。于是,只有吴满和坏分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吴满才会每说一句话之前,叫一声“师傅”。有别人在场,吴满什么话也不对坏分子说,只是跟着坏分子的屁股转。
  夜深人静了,吴满提着一瓶酒,买了些花生米,跑到坏分子一个人住的工棚。
  坏分子在工棚内熄了灯地等着吴满。坏分子因为是坏分子,没人愿意和坏分子住在一起。因此,他反而一个人一间工棚。吴满到了后,两个也不扯亮电灯,借着窗里透进的如水月光,一瓶酒依着坏分子往日定下的规矩,吴满喝三两,坏分子喝七两。坏分子说过,他是师傅,当然喝酒得多喝一些,不然不像个师傅的样子。
  酒至半酣,坏分子说:“吴满,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坏分子吗?”吴满从来没想过要知道这些事儿。吴满摇摇头。坏分子说:“我都告诉你吧。”喝一口酒,又说:“罢了,坏分子就是坏分子,还说什么为什么!”
  坏分子不说他的故事,端着盛着酒的茶杯,望着窗外的月,嘴里慢慢地迸出几句话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管是谁的诗,吴满都不喜欢。吴满也懒得记这些诗。吴满聪明,知道诗不如电工技术。电工技术可以赚工资,背几首诗,没人给工资。吴满当然一门心思学技术。坏分子望着吴满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吴满摇摇头。坏分子没说是谁的诗,他走到门口,左手撑着腰,右手指着北斗星说:“那是北斗星。北方有我的老家。我老家在河北,隔湖南远着呢。家里没人了。吴满,中国有句老话,远望可以当归。只是山重水复,望不了多远。只得望着北斗星当归了。”坏分子就那么望着北斗星,望了好久。坏分子叹口气,说:“吴满,报纸上批林批孔了,我又要挨斗了。他们要你喊打倒我,你喊着打倒坏分子就是。”
  坏分子预料的没错,半个月后,坏分子就被推上台接受批斗。几个青工要将坏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王主任挡在坏分子前面,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坏分子因此只挨了文斗,没挨武斗。
  不知道是谁,要吴满批斗坏分子。吴满立马捂着肚子,蹙着眉头,“哎唷”喊得山响地去医院了。医生问吴满,哪儿不舒服。吴满说,头痛,腰痛,一身都痛。医生开了些红的黄的白的药丸子给吴满。吴满当着同住一个工棚的同事,断断续续喊了两天“哎唷”。将那些药丸按照医嘱,一天丢三次,每次每种药丸丢三片,全丢进了厕所。
  那天深夜,吴满提着一瓶酒,溜进了坏分子的工棚。师徒俩按照坏分子定下的三七开规矩,喝完那瓶酒,都要撒尿了。坏分子说:“肥料,尿是肥料,撒到苦楝树下去吧。”于是,两个到了苦楝树下。
  撒完尿,坏分子忽然声音凄凉地说:“吴满,我还要跟你说几句话。”吴满跟着坏分子回到了坏分子的工棚。坏分子说:“吴满,我快死了。”吴满望着骨瘦的坏分子,摇摇头,说:“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师傅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三年多了,也不见老。”坏分子说:“五十知天命。我离五十只差两年了,也知了。”吴满要说什么,坏分子打着手势叫吴满听他说。坏分子说,他那些电工书都给吴满,说基本的东西他都教给吴满了,以后要多看几遍这些书。又说,吴满还有哪里不懂的,趁着他坏分子还没死,赶紧问。又说,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请教。
  几天后,坏分子病了。坏分子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时,一个纺织厂的四百多工人吃食堂集体中毒。为了抢救阶级兄弟,医院当然不能让坏分子占着床位。坏分子便在吴满撑扶下回到工棚等死。吴满说,他去找土郎中给坏分子治。坏分子说,不用了,他已知他的生,也知他的死了。说他知道他的病,已是好几年,治不好了。吴满瞒着坏分子,找了几个土郎中。土郎中们听了病情,都说那病只有大医院能治。吴满他们家那个巷子里的白胡子老头,在那天深夜,也跟着吴满到了坏分子的工棚。白胡子老头瞧了坏分子两眼,摇摇头,对坏分子说:“也不用治,病不了多久了,你明天就会大好了。”吴满请白胡子老头给他师傅开几味药。白胡子老头说:“吴满,你就放心吧,我已和你师傅说了,明天就会大好。”吴满继续缠着白胡子老头不放。白胡子老头叹一口长气,说:“吴满,你不蠢,为什么老问些蠢话?好吧,开丹方吧,开吧。烛三支,香一把,钱纸一捆,鞭炮随意。明天就要用。”吴满都懂了,回头坐在坏分子床边,不吭声地望着坏分子。坏分子说:“吴满,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坏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断气的。那会儿,天下着瓢泼大雨,打着雷。雷震耳欲聋,一串串地打。只有吴满在工棚内,和着雷声,哭着喊着师傅。
  天还没大亮,王主任来了。王主任住的工棚离坏分子住的工棚不远,吴满哭出第一声,他便听到了。王主任叫吴满将眼泪抹了,附着吴满耳朵,说:“你要哭,一个人躲着哭,别哭给全世界听。将大家都哭起来,说你是坏分子的孝子贤孙吗?不懂事。”吴满忙抹了眼泪,将一肚子伤悲摁得严严实实。
  坏分子当然用不着开追悼会,即使开,也没人参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厂里汽车队要了辆解放牌汽车,将坏分子比鸿毛还轻的遗体往汽车上一扔,他和吴满往司机台一坐,便到了火葬场。吴满记起坏分子说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会找他麻烦,说他想留着坏分子的骨灰,过几天去乡下找块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吴满肩膀,说:“吴满,我们两个出钱,寄在火葬场寄半年再说。别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吴满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关心他,点点头,问:“半年后呢?”王主任说:“我们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一起去埋你师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现在千万别莽撞。”
  半年后,吴满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场,准备将坏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场的人说,坏分子的骨灰,早处理了,倒进湘江河了。火葬场的人还批评吴满和王主任,说他们隐瞒坏分子身份,让他们做了坏分子的孝子贤孙,说要告到他们厂里去。王主任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说了他和吴满只是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火葬场的人才肯罢休。
  不久,已建成的厂区部分,开始大规模绿化。
  那天,绿化人员在墙上刷了“绿化祖国”的标语后,要锯了那棵吴满和坏分子栽的苦楝。吴满望着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束手无策了。他一个小电工,没有权力阻止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吴满心如刀绞地望着即将被锯断、然后将被一株樟树或者一株法国梧桐替代的苦楝树。坏分子的衣服被毯,依着死了人的规矩,吴满全部烧给了坏分子。坏分子的骨灰,已随着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没了踪影。除了坏分子留给吴满的那些电工书,这棵已长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吴满纪念坏分子的唯一物件。吴满望着电工书,只想着技术上的事儿,吴满望着苦楝,才想起坏分子的那双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坏分子说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吴满许多时候甚至将苦楝当成坏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觉得无疑是对他师傅的亵渎。忽然间,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
  眼见着苦楝树要被锯了,吴满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赶了来。绿化人员已在苦楝树上锯进了半寸。王主任抢了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说:“这棵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和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和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棵苦楝。再说,我跟你们有仇吗?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树,你们一定要将它锯了?”
  这棵苦楝生存了下来,还用水泥和红砖砌了六角形的护围。没多久,已建成的厂区内栽了不少樟树、法国梧桐、白玉兰。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种植了女贞或者冬青的绿篱。偌大一个厂,数不清的树木花草之中,只有这棵苦楝如此特别。特别成吴满一样,全厂千来号人,只有吴满一个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麻子。
  吴满下了班,以前只是拿着坏分子留给他的那些电器电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书时,便和单身职工们打扑克,下象棋。以后,吴满多出一件事来,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个儿子。吴满最喜欢这个小名叫宝宝的小男孩。宝宝的眼睛很大,眼珠儿黑亮黑亮,额头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亲王主任一样聪明。宝宝也喜欢吴满,只要吴满来了,立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灿灿烂烂。一声脆甜脆甜的“吴叔叔”后,宝宝飞快地爬到吴满身上,“一、二、三”地数着吴满脸上的麻子。宝宝数得好认真,只是吴满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有一定之规地排列,宝宝从两岁直数到四岁半,才数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个,左边脸三十个,右边脸二十八个。宝宝好聪明,想出了先用圆珠笔将那些麻子五个一组,画上圈儿再数的办法。宝宝这招真好,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个也没漏下地被宝宝数清了。
  二、王主任复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连说三声:“热,热死人了。”不吭声了,眼睛发着呆地睁着,眨也不眨。王夫人见状,心想王主任累了,端来冷开水给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见情况不对,忙将隔壁工棚几个老师傅叫去。老师傅们喊着王主任,王主任同样不理。老师傅们面面相觑,老久一阵后,才一个个医生般,说着王主任的病。有的说是中了邪,有的说是闭了痧。后来大家都看见墙上挂着一顶军帽,一根军皮带,都说那两样东西避邪。王主任当过解放军的排长,一身正气,邪不压正,该是闭了痧。一位老师傅拿出刮痧本事,将王主任匍在床上,拿来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着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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