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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4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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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何况佟秋替她收拾主要还是为了徐太太,怕摆在那里让徐太太看着恶心。但女长官不同,女长官替她收拾,她的心里就有些惶惶不安了。云端看出女长官是个洁净人,洁净人做这种事真是很难为人的。但转念一想,云端又觉得这是女长官自找的,谁让她把我弄到这来的?既然把我弄来了,她就得受着,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这样一想,云端不仅心里放松下来,而且受到这个思路的启发还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自己何不干脆放开了吐,故意恶心女长官,折腾女长官,折腾得女长官实在受不了不就把我赶回去了吗?这个想法让云端一下就兴奋起来了。 
  云端开始折腾了。她故意在女长官面前响亮地呕,大口地吐。不仅毫无节制,而且毫不讲究,简直是逮哪吐哪,怎么恶心怎么弄。开始时,每当看到女长官替她收拾那些肮脏的呕吐物,她的心里还常常会感到不安。但她努力克制着那些不断往外冒的自责心理,坚持做下去。云端不想半途而废。她得让女长官烦她、怨她、恨她。她得让女长官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把她赶回去! 
  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做,女长官都没发脾气。不仅什么也不说,还总是替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真让云端有点看不懂了。这女长官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她凭什么这么伺候自己?凭什么这么受着自己?这真叫人受不了!云端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早晚会撑不住闹不动的。云端就有点急,有点被激怒了。云端想,看来不过分点儿,不来点邪的,不给女长官点强刺激是不行了;云端豁上了准备狠狠地恶心女长官一回,看你女长官还能不能吞得下,看你女长官能不能容得了! 
  晚上,云端故意多吃了几口东西。躺下之后,她就默默地等待那种恶心的感觉。这几天云端吐得死去活来的,真不能想象现在会躺在这里盼恶心的感觉出现。而感觉这个东西也真是奇怪得很,你想逃避它的时候,它无时无刻不跟随着你;到你刻意要它的时候,它却躲你远远的怎么也不肯露面了。云端躺了半天也没躺出感觉,焦躁得直翻身。这一翻身,胃里果真开始翻腾,恶心的感觉终于来了。 
  云端不急,她先忍着,要吐她就得吐大发点,就得吐出效果来。按说,一般情况下云端是来得及下炕去吐的。即便来不及,炕沿底下也备着盆,伸头吐到盆里就是了。但云端偏不,云端这回就是要吐到炕上,就是要烦死那个女长官,就是要彻底激怒那个女长官。云端耐心地体会着反胃的感觉,感到胃一次比一次反的厉害。终于,她盼望的一次大的冲击到来了——云端觉得内脏突然绞在一起缩成了一个硬团,她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胃里的东西就已经喷射出去了。 
  云端吐在自己的被褥上了,实实在在地吐了一铺盖。这个结果是云端没想到的。本来云端是想吐到她和女长官之间的炕面上,好看着女长官怎么收拾,看着女长官怎么生气。但没想到自己憋得太厉害了,连头都没来得及转过去就吐了,竟全吐到了自己的被褥上。这一下,云端只好自己起身去收拾了。但她刚一起来,身子就软软地顺着炕沿往下出溜,差点摔倒在地上。 
  女长官起来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把云端扶回到炕上,安顿她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云端开始还不肯,挣扎着不想躺女长官的铺位。但她浑身瘫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最终还是听任女长官的摆布躺了下来。躺进女长官的被窝里,云端紧张得浑身一个劲儿地发抖。她直勾勾地盯住女长官,生怕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但女长官不仅什么也没做,反倒轻轻地为她掖好了被角。云端不知所措地望着女长官,却见女长官朝她微微一笑,转身收拾了污物,把她吐脏的被单拿到外面洗去了。 
  云端从未见过女长官对自己微笑,这是第一次。云端很惊愕,觉得那微笑如月光般绵软而锋利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把羞愧从内心深处引导出来,蔓延开去,生出阵阵无地自容的痛楚。 
  半夜里,云端醒来了。她发现女长官忘了把炕桌立在中间了。云端向那边望去,看到女长官竟和衣蜷缩在那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夜晚的月光很柔,水一样照着女长官的脸,使她的脸看起来很柔美。云端发现女长官的睡相很乖,鼻息轻柔,嘴唇微张,额头也平坦地松弛着没有白天那么紧了。面对这样一张宁静的面孔,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会对人凶,会撕人信,会搜人的裤裆。 
  云端其实早就发现女长官并不像她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有力量。不知为什么,云端总觉得她不像猛兽而更像鹿。她的眼里常现出鹿一般的温顺、怯懦和惊慌。即便是在发威的时候,也不像猛兽那样狠,反倒像站在悬崖边上的鹿,因为没了退路就只好露出牙齿来吓唬别人,拯救自己。云端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惧怕这个女长官。无论她怎么凶,云端也无法真正从心里惧怕她。 
  女长官大概是冷了,睡梦中还在把身子往一起缩,缩得像个母腹中的婴儿。 
  云端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衣服过去盖在女长官的身上。 
  女长官突然惊醒了,下意识地一把抽出手枪,突如其来地顶在云端的脑门儿上说:“不许动!” 
  云端魂都吓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女长官显然也吓得不轻,举着枪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她惊魂未定地看了看云端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明白云端刚才是想干什么了。她慢慢地抽回了手枪,突然气急败坏地朝着云端大声喊道:“谁让你过来的?!不是告诉你不许过警戒线吗引我警告你,再想干什么你最好先叫醒我,不许随便乱动!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啊你?!” 
  云端软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7 
   
  洪潮真是吓坏了。虽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虚惊了一场,但.洪潮却再也没睡着。 
  自从跟这个云端住到一起后,洪潮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开始是紧张,担心国民党小老婆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有什么意外举动。后来倒是不紧张了,因为她看出云端虚弱得连端碗拿筷子都费劲,即便有举动的心思恐怕也举不动了。但洪潮仍旧睡不安稳,因为云端晚上总折腾,一会儿起来呕,一会儿起来吐,整夜都没个消停的时候。 
  洪潮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别扭,她没想到自己一下就从一个俘虏看管变成孕妇看护了。而孕妇又偏偏是她,是这个与自己心存芥蒂,让自己心里感到压抑的云端。洪潮真挺烦的,自己一个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凭什么伺候国民党小老婆?所以当时主任向她布置任务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直缓不过来。主任显然看出了洪潮的心思,讲完道理后就逗洪潮,说洪潮你收获不小啊,一变二,战斗力翻番!看来我们不仅得给他们养活这些国民党小老婆,还能给他们养出一个小国民党呢。 
  别扭归别扭,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所以洪潮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为了接近云端,为了了解曾子卿的情况,为了做曾子卿的工作,也就只好搬到一起住,只好整天为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 
  洪潮发现跟敌视自己的人搬到一起住,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自从搬到一起之后,洪潮反倒觉得周围的空气开始流通起来,不那么黏稠滞重了。倒不是敌意消失了,而是后背上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整天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用不着盯了,还是她整天呕吐顾不上了。反正她再也不那样死死地盯着自己了。所以洪潮心里虽然别扭,但感觉上还是比前一段好过多了。 
  开始洪潮一为云端做事心情就烦躁。尽管洪潮努力克制自己,该做的事都替她做了,但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拉着个脸。洪潮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就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那副娇里娇气的太太相。部队里怀孕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哪个不是一样的行军?哪个不是一样的打仗?就没见一个像她这么娇气像她这么邪乎的!同样都是女人,谁也不比谁更金贵,谁也不比谁更低贱,怎么就她这么受不了?怎么就她这么邪乎?怎么就她哭天抹泪地非得折腾个天翻地覆?!多少次洪潮都想把这些话痛痛快快地甩给她,但每次想想都忍下了。 
  逐渐地洪潮就发现云端好像不完全是邪乎了。她那个样子看上去真的是很痛苦,整天不停地呕吐,吃一点东西就吐,肚子里没东西吐了就吐胆汁,等到胆汁也吐完了就干呕,直呕得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倒出来。没几天的功夫,眼见着人就脱了相,眼也塌了,腮也陷了,整个身子都薄成了一张纸儿了。 
  洪潮没想到女人怀孕会这么受罪。有时候看着云端难受的那个样子,洪潮都想劝她干脆别吃了。反正吃下去也得吐出来,什么都落不下,只落得个难受一场。但她发现云端从来不轻易放弃,无论想不想吃,无论吃了后多恶心、多难受都要坚持着吃,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那情形就好像她吃的不是饭,而是命,她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争命。 
  每当吃饭的时候,云端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渴望。那种极度渴望的眼神儿常会令洪潮的心中怦然而动,因为那不是单纯的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孕育生命的强烈欲望。但每当云端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尽之后,洪潮就会发现她的目光中又充满了绝望。那母性的哀婉无助的绝望神情,经常如闪电般猝不及防地击中洪潮,使洪潮板结着的内心发生松动。渐渐地,洪潮的心中就有了许多松动的缝隙。渐渐地,在那些松动的缝隙间就生出了许多细嫩的须芽。当那些细嫩的须芽越来越多地充填在洪潮的心中时,她那原本平板干燥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毛茸茸、湿漉漉的了。 
  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生变化的。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晚上云端吐到被褥上了。放在往常洪潮肯定会烦,炕沿下早就给她摆好了盆,她只要把脑袋伸出来就可以吐到盆里,为什么偏要吐到被褥上?但今天洪潮却丝毫没烦,看到云端呕吐得那么厉害,洪潮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云端今晚这顿饭又白吃了。本来今天晚饭云端吃得挺多的,她心里也挺高兴的,没想到结果还是都吐出来了。洪潮正想着呢,就见云端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挣扎着要下地去收拾,结果差点摔倒了。洪潮赶紧起身扶住她,搀她上炕。见她的被褥已经不能用了,就先把她安置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洪潮觉出了云端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以为她刚才着凉了,就小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掖被角时,洪潮发现云端一直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惨白的脸上满是尴尬不安。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她微笑了一下,很淡,但确实是微笑。 
  在外面洗被单的时候,洪潮一直在为自己刚才那个微笑感到不安。洪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对她微笑。回想起来,大概是她脸上的尴尬不安使自己心里不忍,想给她个微笑,让她不必太尴尬,让她能安心一点吧。可自己为什么要让她安心呢?洪潮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点不对劲儿了,简直快要变成她的佟秋了——整天为她端水送饭,为她收拾卫生,想方设法到处给她弄好吃的,和她一起为能吃进去一点东西而高兴,和她一起为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而遗憾。没了委屈,没了烦躁,甚至忘了身份,忘了原则立场。要知道,她可是俘虏啊!她的丈夫可是正在与老贺他们面对面作战的敌人啊!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洪潮想,如果抛却她的俘虏身份,抛却她丈夫的敌人身份,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她也的确够可怜的,够让人同情的了。再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做她的工作,为了做她丈夫的工作呀。可做工作才更应该有原则,更应该保持立场呀。洪潮转念又想,思绪就像手里的被单一样越揉越乱,分不出个里面来了。 
  洪潮好不容易才睡过去,结果没睡多久就被云端惊醒了。一睁开眼睛,洪潮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洪潮差一点就开枪了,当时云端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稍微动一下,洪潮立刻就会扣动扳机。好在云端吓傻了,一动也没动。当洪潮弄清云端只是要给自己盖件衣服的时候,真恨不得狠狠地扇她一巴掌。洪潮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都朝她吼了些什么,只知道如果不吼出来,自己的手就会失控,脑袋就会炸裂开的。 
  后半夜,她们谁也没睡着。但奇怪的是,从第二天早上起,她们都感到精神仿佛比往常好了许多。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夜的折腾不仅没加剧内心的疲惫,反倒使心里原先抽紧的那些皱褶也松散开了。 
  洪潮这天上山给云端采了些山里红。洪潮想到山里红还是受了佟秋的启发。佟秋对洪潮说,女人害口大多好酸。我们大太太一怀孩子就整天嚷嚷着吃酸,不知吃了多少酸枣、酸梨、酸山楂呢,直吃得嘴皮子泛白也不肯松口。洪潮就想试试。虽说给一个俘虏去采山里红吃有点过分,但洪潮觉得自己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医生说了,胃里再存不下东西,云端肚子里的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很难说了。洪潮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保住云端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这是任务。如果孩子保不住,洪潮的任务就算没完成。更重要的是,如果孩子保不住,曾子卿这个结就系死了,就再没有解开的可能了。这样一想,洪潮上山的时候就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感觉了。 
  当洪潮把山里红放到云端面前的时候,云端的眼睛“嗖”地一亮,立刻露出了贪馋相。洪潮示意她吃点看看,她马上迫不及待地抓起几颗—起塞进嘴里。看她那副不管不顾的吃相,洪潮都没绷住差点乐出来。 
  云端果然能吃下去点东西了,虽然只是山里红,虽然还是吐,但总算是吃得多吐得少了。洪潮很高兴,就三天两头上山给云端采山里红吃。每次采回来云端都像见了命似的捧在手里,直吃得满嘴泛红,谁见了谁都跟着牙根子发酸。 
  眼见着云端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医生告诉洪潮要让云端经常到外面走走,说这样对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处。洪潮就时常带着云端到外面转,在村子里面到处走。令洪潮没想到的是,云端竟得寸进尺提出要跟她一起上山。洪潮本不想带她去的,但想到医生说过要让她多活动的话,再加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很听话,表现还不错,想想反正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就答应了。 
  秋天的山最是好看的时候,没了春的稚嫩浅淡,没了夏的单调狂绿,有了红,有了黄,有了多样的色彩,也就有了层次,有了姿态,有了容大千万物的气度。走在山径上,两边的藤蔓枝叶直往脸上扑,扑得人心里痒痒的,真想大喊大叫。 
  正是山里红成熟的时候,难怪这东西叫了个山里红,山里到了这个季节就满山遍野都被它点染出片片的红。这东西果实虽小,虽不起眼,但架不住多,一多就成了气候,就造出了气势。当那果实成串成串地悬挂在枝头的时候,当那满枝头的果实与阳光亲近着的时候,就鲜亮亮地红了一枝一树,红了一坡一沟,红了一山一岭了。 
  她们边走边采,边采边吃。眼前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多,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大,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味道好,诱惑得她们一程程往前追赶着,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山坡,不知不觉地就塞满了肚子,装满了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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