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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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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我跟你一样神气。”

  二毛说:“你别扯我了,还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将昏倒的架势,说:“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颖笑了起来,二毛却严肃着面孔没有笑。

  中午的时候,雯颖正炒菜。二毛放学,书包没放下便径直去厨房找雯颖。二毛说:“妈妈,我找老师问过了,老师说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石评梅这个女诗人。所以,我们认为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雯颖说:“是吗?如果你们这样下判断,我也就不跟你们辩了。等你长大就晓得是妈妈记错了,还是你和你们老师不知道有这么个诗人。”

  二毛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没说话,走出厨房。雯颖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连老师也说没有石评梅这个人。

  下午放学,一般情况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来得晚,是放学后,要在外面玩个够,最后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为了这个,雯颖骂过他多次,却依然不见他改。

  每次挨骂,三毛都委委屈屈,说:“我的心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是我的脚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颖说:“那你就要用心去帮助脚来改正。”

  三毛说:“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脚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听小的的话。”一番话说得雯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终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场。

  然而这天,连三毛都回来了,二毛却仍然没有踪影。雯颖让大毛去甲字楼二毛同学金晓茹家问问,大毛去后转眼便跑了回来,喘着气说:“妈妈,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了,金晓茹说二毛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请假走了。”

  雯颖大惊,说:“她有没有说二毛去哪了?”

  大毛说:“她说她听见二毛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二毛为什么要说谎?”

  大毛说:“妈妈你别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稳当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办。”

  雯颖说:“他小小一个人,能有什么事要办呢?”

  大毛说:“妈妈,我再去他同学家里找找,你一定不要着急。”说着又转身下了楼。

  天渐渐地黑了,已经烧好的饭菜亦渐渐地凉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雯颖六神无主,焦急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几近八点,大毛再次返回,说是二毛的同学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里。

  雯颖的心开始扑扑地乱跳起来,所有民间流传的坏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涌上雯颖的脑海。雯颖说:“大毛,你想想,二毛还会去哪里?”

  大毛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不过,我了解二毛,他不会无缘无故回来晚的,他肯定有要紧的事,而且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雯颖说:“大毛,你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大毛坚定地说:“我能肯定。”

  雯颖望着大毛坚定的目光,情绪稳定了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点时,二毛终于回来了。他脸色兴奋得有些红润,一进门就叫道:“妈妈!

  我… “

  雯颖板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说,为什么在学校说谎?你跑到哪里去了?”

  二毛从来没有见过雯颖如此严厉,怔了一怔,望着雯颖,眼里露出惊慌。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请假不上课了?你如果真有事要办,为什么不能托同学捎个口信回来?”

  大毛说:“二毛,你今天太不对了,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

  三毛说:“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见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这才觉得自己的错误严重,低下了头。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

  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

  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三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

  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

  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声已从各路赶来,人多势大,很快切断了企图蔓延的火头。

  林问天望着锅炉房被烧为灰烬,一时发呆。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刘师傅的面孔,心想,刘师傅没事,这太好了!想过竟高兴得泪流满面。

  事故调查从清早上班便开始了。

  林天问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调查组的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过之后他想,怎么会突然发生爆炸呢?想着不禁为刘师傅的命运担起心来。但在下午,调查组第二轮询问林问天时,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调查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希望你能讲真话。”

  林问天说:“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调查人说:“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问天说:“是的。可昨天刘师傅说他家有事,要跟我换。”

  调查人说:“你这句话也是真话?”

  林问天说:“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刘师傅。”

  调查人说:“我们当然会去问的。另外,听说你昨天找过厂领导?”

  林问天莫名其妙,心想这跟锅炉房爆炸有什么相干呢?他说:“是的。”

  调查人说:“为什么?”

  林问天说:“我是去问我要锻炼到什么时候。”

  调查人说:“你不安心锅炉房的工作?”

  林问天说:“不能这么说吧。我大学毕业分来这里,不是分来烧锅炉的。我们同时分来的大学生,没有一个干工人的活儿。”

  调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问天毛骨悚然。

  调查人说:“领导驳斥了你的这个观点,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绪不高,是不是?”

  林问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 ”

  调查人说:“我们只是在做调查。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起事故与你有关。”

  林问天跳了起来,说:“凭什么?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锅炉房,有什么根据怀疑我?”

  调查人板起面孔,说:“这就是根据。明明是你当班,你却说跟别人换了。”

  林问天说:“是刘师傅要跟我换的。你难道没问过他?”

  调查人冷冷一笑,说:“我没问过他,敢确定事故与你有关吗?”

  林问天愕然道:“刘师傅怎么说?”

  调查人说:“他当然会说出事实。事实就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换班。”

  林问天目瞪口呆。调查人说:“我本想让你自己坦白出来,但没想到,还是由我替你说出来了。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过错。”

  林问天高吼一声:“不!我要跟刘师傅对质。”

  调查人说:“对不对质并不重要。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从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几分钟后,林问天见到刘师傅。林问天急切道:“刘师傅,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两个换了班嘛。”

  刘师傅说:“小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还是上个月换过一次班,到现在还没有换过班呀!”

  一句话噎倒了林问天。林问天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曾经十分尊敬的刘师傅,脸上慢慢呈现出异样的悲愤。林问天说:“刘师傅,我一向尊敬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刘师傅说:“怎么是我害你?我实事求是呀。”

  林问天说:“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灵魂。”

  刘师傅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骂我?”

  刘师傅走后,林问天对调查组的人说:“我只想说一句,这次事故与我毫无关系。我确确实实与姓刘的换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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