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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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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

  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八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也湿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红楼梦》。

  雯颖闻声而来,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换上了干净的鞋,然后便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她的《红楼梦》。嘟嘟眼泪汪汪地望着雯颖,拿了自己的一本《大胡子和长耳朵》的画书,递给雯颖,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赔你的书好不好?”

  丁子恒见状,笑道:“妈妈是泪洒红楼,我们嘟嘟是尿洒红楼。”说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来了,送一套《红楼梦》给雯颖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书店沿著书架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套《红楼梦》,书的纸质颇差,翻翻内文,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他想,无论如何,雯颖会开心的。

  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走到碉堡边,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见是总工室副总金显成。

  金显成说:“怎么才回来?”

  丁子恒笑笑,说:“出去买了套书。”

  金显成说:“有什么好书看?”

  丁子恒说:“替我太太买的,她要看《红楼梦》。”

  金显成笑道:“她们女人怎么都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块手绢,好抹眼泪。”

  丁子恒想起雯颖亦如此这般,便也笑了,说:“都一样。这宝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赚了多少女人的泪珠子。”

  金显成说:“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说,不过写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谈恋爱,有的谈成了,有的没谈成。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们就只有去修大坝。”

  金显成哈哈大笑起来,连说:“说得是。说得是。”

  两人并肩而行,话题立即转到这几日的会议上。为防御战争,加强人防,重新对狭窄河谷的坝段进行了反复研究,会议开了好几轮,初步决定以石牌坝段作为下一步勘测设计的重点对象,这个方案已经上报国家科委。金显成说对于石牌坝址方案,马上就要进行勘测设计工作。元旦一过,他就要带队去石牌,为研究定向爆破筑坝和大规模巨型地下建筑物提供有力的技术数据。他已经通知了施工室,调丁子恒去石牌组,并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说:“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坝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这么被放弃,是否草率了一点?”

  金显成说:“仅就坝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战争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丁子恒想说,战争真要打起来,大坝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话,在石牌就能保住吗?

  甚至,战争真要打起来,规模必是超过以往,美国也好,苏联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弹,大坝放在哪里也挡不住。丁子恒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金显成望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觉得石牌是个好地方,它的地质条件很值得怀疑。不过,局势如此,必须一试。三斗坪那边,我们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前期阶段,把什么都研究透,总归没错。”

  丁子恒点了点头,他觉得金显成说得有理。金显成说:“过了元旦就走,没问题吧?”

  丁子恒说:“没问题。”

  一支小小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身后,这是送葬归来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惫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辆板车上坐着。她的腿边还坐着两个孩子,三个大的夹杂在亲朋之中,一队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脚步一声声响在耳边。白布条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

  丁子恒和金显成闪在路边,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两个人都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1960年,丁子恒眼里最后一道风景,便是看着头缠白布的一群人远去的身影。

  头上的白布条像幡旗,不时被风吹扬起来,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写着一个“1”字。丁子恒想,那飘扬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条,写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个“1”吗?

  

  

  

  1961年(一)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欧阳修《蝶恋花》

  一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金显成带去各处骨干工程师二十来人,从各个角度对石牌进行论证和考察。石牌峡谷纵是深窄,可是它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夜里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围炉而坐,说着地质情况,说着造价,说着工期,说着技术处理的复杂和麻烦,亦说着战争,说着自然灾害,说着苏联。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好说的意思,于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风阵阵,岸边有几粒星星渔火。水面无船,黑雾沉沉中,人人皆觉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无论如何,沿着左岸布置一千米甚至更长的勘探平峒是必须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这个平峒,又将耗去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打完后,倘若结论是否定的,那么这两年的光阴和劳动岂不又是白白浪费?两年后若又否掉石牌,还是只有宽河谷的三斗坪,那么坝址又选在何处?人的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在这样的选择中度过呢?丁子恒想着,便在心里叹息。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

  春节前夕,丁子恒回到了家。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见到丁子恒,一起追逐在身后,东张西望地想要礼物。丁子恒为大毛二毛三毛分别带回几本日记本,日记本的纸质非常低劣,页面粗糙发黄,钢笔一写,连洇几页,其中的插图亦很难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两本,虽不十分称心,但也表示满足。三毛拿了一本,却依然靠在丁子恒腿边磨磨蹭蹭。嘟嘟没有得到礼物,瞪着眼睛望了丁子恒一眼,扭头跑到了隔壁房间。只一分钟,二毛从隔壁跑过来说,嘟嘟坐在角落里哭呢。

  丁子恒立即心生愧疚。赶紧跑过去,蹲在嘟嘟旁边,说:“嘟嘟,生爸爸气了?”

  嘟嘟一扭身体,不理丁子恒。雯颖亦走过来,用手绢抹着嘟嘟脸上的泪水,说:“别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没有空上街给嘟嘟买礼物嘛。嘟嘟在幼儿园得的红花是最多的,一定会原谅爸爸。”

  嘟嘟呜呜哭着,说:“那为什么哥哥他们都有礼物呢?”

  丁子恒忙说:“我买回来的日记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来,我们嘟嘟现在还小,不需要日记本。”

  嘟嘟说:“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雯颖说:“以后让爸爸补给嘟嘟行不行?”

  嘟嘟说:“除非现在就补。”

  雯颖说:“嘟嘟要讲道理哟,爸爸刚回来,很辛苦的。”

  丁子恒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就现在。走,我们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泪,说:“我要买花生,还有蛋糕,还要糖果。”

  早已闻声而来的三毛跟着大声说:“我也要花生,还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记本。”

  雯颖呵斥三毛:“你都上学了,怎么还跟妹妹一样?”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声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恒笑着拍了拍三毛的头,高声说:“买侣侣。爸爸请客,每个人都有份。

  当然喽,嘟嘟最多。“

  四个孩子都高兴起来,一起跟着丁子恒去了商店。商店的货架上,几乎都是空的,可选择的食物极少极少,一眼望去,便知质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没有,最后只一人买了几粒糖果回家。嘟嘟口里含着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恒便又承诺,明天一早带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买花生和蛋糕,另外还加补一场电影。

  大毛二毛都是电影迷,兴奋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恒果然领了全家出门,在高价店里买了他们想要的食品,然后看了场《五朵金花》。当阿鹏一再错认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泼在头上时,几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连雯颖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恒想,纵是再苦再穷,心情再不好,只要与家人在一起,一切都会慢慢地化解。孩子们多么可爱,雯颖多么可爱,有了他们,便是我丁子恒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坝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坝修建起来,可是能看到孩子们成长起来,不也没有枉过?

  出了电影院,丁子恒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拧紧的心结,仿佛已经松了开来。

  丁子恒休假一直到春节结束。这期间,他带着全家人看了好几场电影。有《鸡毛信》、《林则徐》、《女篮五号》和《董存瑞》。看《林则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电影散场,雯颖将嘟嘟摇醒,嘟嘟走起来却是一摇三晃,丁子恒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电影是在总院俱乐部里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恒背着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气喘吁吁。

  雯颖说:“换我来背一背吧。”

  丁子恒将嘟嘟转到雯颖背上,说:“看来我是有些老了。”

  雯颖背了一段路后,也颇觉吃力。丁子恒说:“还是我来。”

  大毛说:“我来背妹妹。”

  于是嘟嘟被转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着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时,二毛又换了上来。

  回到家里,嘟嘟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说:“我不是在看电影吗?

  怎么在这里了?“

  三毛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呀。你睡着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车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圆,疑惑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丁子恒说:“三毛,你又哄妹妹干什么?”

  三毛说:“怎么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车,妈妈是二路汽车,大哥是三路汽车,二哥是四路汽车。嘟嘟呢,就趴在汽车背上,回家啦。”

  丁子恒恍然而笑,说:“哦,原来我是一路汽车,真不错。”

  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吃得十分简单,但丁子恒想,同我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些饥饿人群比,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春节后一上班,国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将开一个关于三峡科研的扩大会议。林院长将亲自率队参加,吴思湘、金显成以及丁子恒、张者也、洪佐沁等十几个工程师都在参加者之列。

  次日他们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哐哐地向北方行驶。春日的气息尚未随季节抵达人间,火车两边依然是冬日荒凉的土地。坐在车上,大家谈的仍是大坝问题,言语间似有兴奋之情,觉得国家这么困难,仍有决心上三峡,可见重视。丁子恒随意地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唔唔几声,私下却想,一个天天都在饿死人的国家,一个人人都吃不饱的国家,有能力支撑起这座世界首级大坝吗?这么一想,便又想出许多的忧郁,浓浓的化解不开。

  二

  早晨起床,雯颖熬好大麦糊糊,安置几个孩子吃了好上学。大毛的外套掉了个扣子,雯颖忙找针线,替他缝上。缝时,方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大毛,个子已比自己高出一点了。雯颖有些惊喜,说:“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说:“那当然。要是吃饱了,我还能比妈妈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艰难地吞咽大麦糊,听见这话,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饱了,也会长得比妈妈高的。”

  三毛说:“我也会。”

  大毛说:“你们俩吹什么牛?”

  雯颖笑道:“好汉汉汉汉,只要吃得饱,都比妈妈高。”

  二毛说:“哈,妈妈,原来你也会写诗呀。”

  雯颖说:“这就叫诗?”

  二毛说:“当然。我们在学校念的诗,就跟妈妈写的差不多。‘稻粒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赶冬瓜,一幅丰收图,走进农民家。’”

  雯颖说:“这不就是打油诗吗?以前有个人叫张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写了一首诗,说‘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就管这种诗叫‘打油诗’,因为是张打油写的。”

  二毛说:“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会叫这是新诗。你听这首:”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雯颖说:“嗯,这不能叫打油侍,这应该叫打架诗,凶巴巴的。”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什么也不懂?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诗哩。”

  雯颖说:“如果这也叫诗,那李白杜甫写的那些叫什么?”

  二毛说:“那就叫古诗嘛。”

  雯颖说:“那……石评梅写的诗算什么诗?”

  二毛说:“什么石评梅?”

  三毛说:“我知道,就是话梅,我吃过的。”

  雯颖大笑起来。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纽扣,说:“两个二百五。”

  二毛说:“石评梅是个人?而且是个诗人?”

  雯颖说:“对,是个很有名的女诗人。”

  二毛说:“那……我们老师怎么没有讲过?”

  雯颖说:“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女诗人,我很喜欢她的诗。”

  二毛说:“是吗?不过我还是觉得郭沫若的诗写得比较好。”

  大毛说:“哪跟哪呀?你们小学生懂什么诗?妈妈,我走了。”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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