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劫-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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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蔡将军打算何时起行？”

　　
　　“只需阁老点头，钦差卫队随时起行！”蔡陵目不斜视，恭敬道，“若是此时起行，今晚子时可到雍州城！”

　　
　　“好！好一个云麾将军蔡陵！为圣上办事果然是鞠躬尽瘁！以你这从三品官，为我这老头子做护卫，心中可有屈辞啊？”狄仁杰目光如炬，锐利看这蔡陵。

　　
　　“阁老要听真话？”蔡陵双手抱拳而立，双眼却平视前方，不去看狄仁杰半眼。

　　
　　“当然！”狄仁杰听他此言，即知这蔡陵心中有辞，更是来了兴致。

　　
　　“有！”蔡陵说话干脆利落，不带半点扭捏，直言不讳道，“阁老处事光明磊落，却过于拘泥情义，思前顾后，慢行慢止。如果此时两军对垒，阁老可知拘泥之间有几人要人头落地？”

　　
　　蔡陵直言，心中自是作好了最坏打算，却不料狄仁杰不怒不威，反而朗声大笑起来。蔡陵大惑，这才转眼来看狄仁杰，却听得这须髯老者朗声笑赞道：

　　
　　“大将之风，武臣之道，理应如此！难得，难得呀！哈哈哈哈……”

　　
　　蔡陵被他这一句似是而非反弄得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狄仁杰却已经在狄春搀扶下大步踏出房门去了。蔡陵心中略一思忖，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遂快步跟随上去。三人出了客店来，见门外钦差卫队已然准备停当，狄春自扶了狄仁杰上车。天未亮起，这大队人马已然浩浩荡荡出了青阳镇西行而去。

　　
　　霞堆远天万里红，日出群山三分暖。辰，司春，群龙行雨，万物得沐。

　　
　　官道蜿蜒，红霞如练，一边是绵延的山峦如晕开了斗墨，一边是遍地秋黄似绘了流金。官道上浩浩荡荡走了一行车马，辙碾轻尘，旗扬飘飘。最前头并架而行了两位将军，一个精瘦似山猴，两只眼睛都显着机灵；另一个圆润如明珠，一身意气风发；这二将各自骑了马，并肩同行倒更显得两极反差，煞是不衬。列队中间，一辆大车被这一行带刀侍从围得严密，看这车上装饰，不似普通富贵人家那般华丽反倒显得深沉威严，车旁还有仆役数人随车行走。

　　
　　车行颠簸，一路上慢摇轻晃，直晃得车里的人昏昏沉沉将梦将醒。大抵昨夜噩梦所扰，又连日奔波劳顿，实在是教这年过花甲的老者有些吃不消，于是趁此时无事之便稍作养神。不料，这老者刚刚起些睡意，却听得外面突然一声马嘶，响如洪钟震天彻耳，所坐马车一个猛刹，教这老者整个人险些摔出去，所幸这老者还不至笨拙，急忙用手扶住车身才得平安无事。

　　
　　经此一惊，老者霎时睡意全消，掀起小车窗上的帘子朝外看去。路近山边，这一掀帘自是那仿佛遭了剃度般秃了一大半的山先入了老者眼里，半山腰上古杉树迎风孤立，绵延的山脉在此似是断了活气一般，又如一笔煞白横亘在这一幅秋日绝美的画上坏了风情。老者正在疑惑，耳听得车外又有人吵嚷，又只从车窗看见侍卫们都快步往前去似是出了甚么大事，只是看不见前面出了什么事情，遂大声喊道：

　　
　　“狄春！狄春！”老者两声喊话，便唤来了一名身着锦衣的憨厚汉子，只见他一脸惊慌疾步匆匆自队列前面赶到车窗下，口里不断喃喃着：

　　
　　“人头……人头……老爷！是人头啊，真的是人头啊！”

　　
　　“什么真人头假人头？”老者被他说得更似一头扎进云山雾罩里，全听不懂狄春在慌慌张张说些甚么。恰在此时，又有人自前面大踏步走到车窗边来，此人身着大将甲胄，一身意气，样貌圆润俊秀，正是云麾将军蔡陵。见狄春正慌慌张张在车窗边与老者说话，蔡陵遂大步上去，道：

　　
　　“狄阁老放心，不过是几只豺狗在道上争夺一个人头作食，惊了刘飞将军的坐骑！刘飞已然将那几只豺狗废命，人头抛起之时不小心落到狄春手上，惊吓了他，阁老不必忧心！我们还是即刻上路，赶往甘州要紧！”蔡陵言辞之间轻描淡写，好似那不是人头而是猪头一般平淡无奇。狄仁杰看他这副嘴脸，不禁眉头发皱，却又不好说他甚么。倒是跟随蔡陵一道走过来的龙虎军头张环听不过耳，上前一步道：

　　
　　“蔡将军这话说得浑，这一个人头也是条人命，就是丢在乱坟岗上也好歹算得全尸！怎么在蔡将军口中，说得跟菜市口挂卖的猪头似的！更何况这人头有些蹊跷，像是被人一刀剁下来，不像是被豺狗咬扯断的。”

　　
　　“你……”蔡陵听得他话中带刺，又看狄仁杰在旁不好发作，遂又将这口到了喉咙的气强压了下去，“区区小事怎比及甘州大事，你们可别忘了，我们有皇命在身！就算他真的死得蹊跷，也不过是乡野草民，我们怎可为他耽误了皇上圣谕！”张环听得有些恼火，正待要骂，却被车里的狄仁杰一声喝止，道：

　　
　　“住口！休得争闹！”狄仁杰虽是口中声厉，却也知道这争吵之事只是占小。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区区一支钦差卫队又如何容得下两头猛虎。狄仁杰自是心中有数，脸上一派正肃之色，顾自远眺那秃了大半的山体不去看近处蔡陵与张环斗气。少时，狄仁杰突然朗声道：

　　
　　“蔡将军因何觉得这人头乃是区区小事？”

　　
　　蔡陵听狄仁杰发问，又见他双目远眺不看这里，也便不去细想他话中意思，直言道：“末将乃是行军出身，于今已历不下十数场战役，手中宝剑砍杀人头又何止千百，血流成河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若然到了今天还能被这区区一个头颅所惊吓，岂非笑话？”

　　
　　“哦，原来将军是行军出身，身经百战，”狄仁杰言辞之间有些怪异，他明明早已知道蔡陵的出身事迹，却仍在此时明知故问。蔡陵虽不明言，却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不及他细想，狄仁杰又再问一句，道：“不知蔡将军这身经百战，所战为何？”

　　
　　“阁老……”蔡陵更是有些负气，想狄仁杰堂堂一朝重臣，岂会连军人为何而战都不懂？分明是他有意相询，只猜不透他意在为何。蔡陵本想直言，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机械答道：“……男儿从军，自然是为了保家卫国，为天下黎民百姓而战！”

　　
　　“好！”狄仁杰终于将远眺的目光挪回蔡陵身上，大声喝彩一句，道：“好一个保家卫国，为天下黎民百姓而战！那么，敢问将军，你口中所提到的头颅可算是黎民百姓所有？”

　　
　　“这……”蔡陵一时语塞，本想答了狄仁杰那些明知之问之后便教他快快上路赶往甘州，却被他这一句话生生问住。一时间，一众人皆是鸦雀无声。

　　
　　“我再来问你，何谓民，何谓社稷，何谓君？”狄仁杰不及蔡陵答话，又连问三句，问得蔡陵哑口无言。听他不答，狄仁杰脸上冷冷一笑，又道：“我来替你答罢。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身为士卒，当以军令如山，但身为武官，当知为国为民，岂可将这冠冕堂皇的道理作一纸空谈？拘泥情义之人未必能当好官，但无情无义之辈则必定不是好官！”

　　
　　一番话说得蔡陵哑然失声，更不敢去看车上小窗里那双睿智严正的眼睛。此时此刻，车内端坐的老者全不是当初那个和蔼健谈的老人家，更不像那个夜半惊魂的老父亲，他是真正的当朝重臣，真正的护国良相。正在此时，突听不远处又有人大声呼喊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出了大事儿了！”来人正是龙威军头李朗，只见他一身风尘灰头土脸好像在烟灰里滚了几圈似的，脸上只剩了两只眼睛看得清楚，到了车前便急急拜道：“……不好了，原来不止一个人头，我们在附近的草堆里共找到二十三个人头！”

　　
　　车旁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大惊失色，蔡陵更是目瞪口呆脱口道：“这么多……”话音落处，蔡陵才敢怔愣愣去往小车窗里看，却见小车窗里面那双睿智严正的双眼不见了，另一边狄仁杰已然小心翼翼抬步下车来。张环李朗见状疾步迎上去搀扶，狄仁杰却将手一推拒绝了这二人的好意，眼见狄仁杰脸上阴云密布，众人皆不敢再多言，只等他开口问话。狄仁杰上前两步，正眼看了蔡陵，正看出他心中有些愧意，也便买他背后几分薄面不再训斥，径直与蔡陵擦肩而过要去看那二十三个人头，却听得蔡陵高喊一声：

　　
　　“狄阁老……”两相神色互不见，二人只相背而立，狄仁杰在等蔡陵说话，蔡陵却只叫了这一声，再也不知从何说起。僵持许久，狄仁杰沉沉叹下一口气来，迈步往前行来。听得这老者步调缓慢，渐行渐远，蔡陵蓦然闭上双眼去，仿佛内心万千挣扎霎时压下。

　　
　　狄仁杰一身正气，步履慢而沉稳往钦差卫队最前面来。张环李朗二人一左一右在他身边细细讲了刚才发生的经过，张环道：

　　
　　“大人，刚才蔡将军和刘将军走在最前头，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几只豺狗争夺那个人头，又把刘将军的马惊了，那个刘将军可不好惹，别看他精瘦如猴，力气可大的很，三两下便教那马稳下来，又挥起哨棒打死了那几只豺狗，这才消了气。小人和李朗赶紧过去要将那几只死狗拖开，却看见那个人头滚落在中间。小人看那人头已经面目全非血淋淋的，也看不出是啥子相貌，只看见这人头的颈口断处切口平整，不像是被那些畜生强行自尸体上撕开，所以起了疑心，那人头呈给刘、蔡二位将军，谁知那刘将军蛮不讲理，不但出言奚落，还用哨棒将小人手中人头打飞，那时候，狄春正好从后面赶来，可巧这人头正落进他怀里，这才吓得他魂飞魄散！”

　　
　　“正是，”张环话音刚落，李朗急急接上，“我们要呈报给大人，那两位将军诸多阻拦。小人便趁了那蔡将军到大人那里去的空档，带了几个弟兄沿山去搜，就在那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又找到了二十二个人头。这些人头个个都发白发肿，只看得出颈部的切口十分平整，必定不是豺狼咬开，应该是被利器一刀切开的。再说，这荒山野岭的也不见有山贼劫财的痕迹，一下子冒出二十几个人头来，想着都心里毛毛的。”

　　
　　狄仁杰听他二人叙述，不由得心中阵阵疑雾翻涌上来，手中轻捻了长须，又随意问道：“如今共有二十三个人头，那么，必然就该有二十三俱尸首，那些尸首呢？”

　　
　　“尸首？”李朗闷闷一愣，道，“是了，怎么小人刚才没有想到这个，我们就找到了二十二个人头，没见到尸首呀！不然，小人再带弟兄们往山坳里去搜！”

　　
　　“还搜个啥？”张环看他一根筋没通气过来，忙指着那秃了一半的山体道：“你看看那山，都光秃秃烧得只剩下一半儿了，就是有尸首也烧成灰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一语虽轻似惊雷，狄仁杰没来由眼前一亮，猛抬头去看那秃了一半的山体，见那半山腰上一株大古杉一柱独天，忙问道：“此处可是唤作朱家岙的小村？”

　　
　　张环与李朗被他这突然而来的一声问话一惊，面面相觑一阵，李朗才上前答道：“正是！依前面的一条山路往里进去不到半里路就是朱家岙了！那是个小村，满打满算才百来口人……”李朗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狄仁杰才问此处是否朱家岙，他便竹筒倒豆一般全数讲了出来。狄仁杰听闻此处有人烟，哪里还听得他下面那些话，顾自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来。

　　
　　待狄仁杰走到卫队最前面，迎面走来一名千牛卫将军打扮的男子，但见他约是四十出头，身型小巧精瘦，一双眼睛生得灵活，眼珠子不停打转，若是没有那身将军甲胄，活像是一只瘦皮山猴。此人便是适才张环口中那不好惹的刘飞将军。刘飞见了狄仁杰，还是循理先向他抱拳行了一礼：

　　
　　“末将刘飞，见过阁老！”言辞之间语调轻松温和，又赔了笑脸，凑上去道，“蔡陵也不知道是怎么办事，竟然把阁老请出来了，少时我再跟他理论！阁老已届高龄，若是累坏了，皇上那里可怎么交差呀？”狄仁杰抬眼来看他，只是看他笑容满面，便也不好多言，心里只寻思这刘飞真是大大不同于秉性坦率的蔡陵，以后凡是也须得小心应对于他，遂灵机笑道：

　　
　　“呵呵，听闻刘将军在此发现了大案，才来看看！刘将军深受皇上器重，秉性清正，为国为民，故而本阁深信，刘将军定会为此二十几名死者讨还公道，以正法纪。”狄仁杰此话不可谓是不用心，明为夸赞，暗为下套，教这精明的刘飞推托不得。刘飞又岂会不知，平白得了狄仁杰一句褒奖，脸上瞬即转为哑然失笑，尴尬道：

　　
　　“……是……这个当然，这个当然！这种人命案子，我一个只懂打仗的草莽哪里会办，刚才正是让蔡陵去请阁老来做主，不想阁老如此上心，立刻就赶过来了！”听得刘飞此言，狄仁杰脸上不禁露出笑意，也不知是笑这刘飞圆滑，一件事能说成正反两个面，还是笑那蔡陵木讷，不懂得刘飞这等变通。

　　
　　“不知刘将军派人找到的人头现在何处？”狄仁杰引君入瓮之后，才将话茬切入正题。

　　
　　“正放在路边，就等着烧……就等着阁老查看了！”刘飞本欲冲口而出一句“烧掉”，却又即时发现此言不搭，遂急急忙忙又兜了回来。

　　
　　“呵呵呵呵，好，那就请刘将军一道前去！”狄仁杰再与他客套一句，转而又指示张环与李朗，道：“你们带人到朱家岙去查问，看看附近是否有人口走失？”

　　
　　张环李朗齐齐应命，道：“是！”随即带了几名侍从快步抄上山道往朱家岙方向赶去。

　　
　　狄仁杰并刘飞一同来到案发之处，但见二十三个人头被杂乱堆在路边，只作了黑糊糊一团。狄仁杰俯下身去看，却见这二十三个人头皆已发肿腐烂，莫说是辨别容貌，就是辨别男女也是难事。再行细看，人头上果真如张环李朗所讲，颈口断裂之处切口平整，二十三个人头无一例外，狄仁杰心中迷雾不禁又多上一层。从来杀人斩头只为掩饰死者身份，因而必然是留尸不留头，哪里有凶手反其道而行。

　　
　　不多时，隐隐听得不远处张环高声呼喊：“大人，大人，朱家岙出事了，出大事了！”所有人都齐齐朝他这里看来，见他一溜烟小跑着从山道上下来，一路高喊疾呼，手里又多了另外一件物什，狄仁杰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待张环走到他跟前，狄仁杰心中早已惊天霹雳响过。张环喘了粗气，行礼禀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朱家岙出事了！好多人……不是，好多尸首……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村子也烧光了……”张环有些语无伦次地叙述几句，继而又似觉得不妥，凑上狄仁杰耳边细细耳语了几句。狄仁杰原本一脸的疑云渐渐如响了晴天霹雳一般诧然目瞪口呆。张环语毕，又将手中物什递了过去。

　　
　　此物乃是一把宝剑。岂会不识，那剑上花纹古朴，呈色凝重；岂会不念，那视如亲子之人为他舍命，此物相托；岂能不知，此剑多次救他于生死关头。狄仁杰只觉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接过此剑的双手不由自己地发颤，想不到昨夜一场惊梦，竟是预兆。

　　
　　人剑合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