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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音-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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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我一直在这儿等你。我的棒棒糖都变小了。妈妈把它们扔了说那个已经不能吃了。
  我知道。臻臻。你做得对。我告诉过你,买完棒棒糖,就站在马路边上等,不能走出人行道。臻臻是好孩子。你看见爸爸不小心飞起来的时候,也还是站在人行道上等我。
  你到哪里去了?
  爸爸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已经尽力走得快一点。我现在已经不能开车,我也没有办法。
  你骗人。你才没有走得很快,你中间睡着了。我看见的,你睡着了很久,你一直不醒来。所以你才会迟到的。
  他知道自己对臻臻笑了。他毫不费力地回想起来应该如何笑。他说:因为——虽然这不大好,但他还是决定对她撒一个小谎——爸爸遇上了一个病人。
  又是病人。—陈至臻小姐突然间长大了很多,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是。那个病人死了。所以爸爸跟她多聊了一会儿。也耽误了些时间。—这倒不全是撒谎,因为,他的确看见过昭昭。当时他在“窒息”和“有空气”之间毫无尊严地挣扎。他感觉到了,昭昭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还是那副见惯了的表情,看了半晌似乎是她自己开始觉得不自在,两只手也没地方放了,于是就只好坐下来,像个男孩子那样盘起穿着牛仔裤的腿,两手搭在膝盖上,五个指头分得很远。其实,他很怀念她那条白色的,不怎么合适的裙子。只是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的。他没有和昭昭的灵魂交谈。因为她自始至终只是在旁边凝视着。到了最后,昭昭站起身,轻轻地长叹一声。不知为何,那声叹息永远地留在了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让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最为鲜活的挣扎和骄傲从此蒙上一层霜。昭昭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句话,昭昭说:“好吧,算我输了。”但他不
  懂那是什么意思。他早已忘记在她小的时候,她曾那么恐惧和倔辈地说:“看谁先死,先死的那个人请吃饭。”
  爸爸,你的每一个病人,如果死了,你都会记得吗,臻臻似乎是眨了眨眼睛。他能感觉到这个。
  不是。他回答,我记得每一个活下来的。因为我跟活下来的人相处得更久。
  他们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他们的血是坏的。
  那我的血,是不是好的?
  这个。他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诚实:爸爸现在还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是,你的血现在是好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变坏。爸爸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来保证,你的血永远都是好的。
  是谁把那些人的血变坏的呢,——她突如其来地嫣然一笑。
  我也一直都想知道。
  会不会有一个“血神”?——她很得意,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聪明。
  可能有。
  那……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他们三个会遇上血神吗?他们的血会不会被血神变坏呢?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才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给你讲故事的人。
  为什么啊?你说了血神是有的,那外星小孩他们不就一定能遇上吗?
  因为,血神对于你是真的,可是对于那个讲故事的人来说,不是。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只能把他相信的东西放进故事里。他不可能把听故事的人相信的东西全部放进去,如果那样的话,这个故事就不是他的故事了。
  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不说这个。臻臻,这么久没见,你想爸爸了么?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有一点。
  爸爸拜托你一件事情,行么?臻臻很聪明,很勇敢,你做得到。
  好。
  以后,爸爸和你可能只有在这里见面了。只有在这片很黑的地方,你才能听见爸爸说话,爸爸也才能看见你。你知道怎么来这儿,对不对,你找得到。所以,你想爸爸的时候,就到这儿来。但是跟爸爸说过了话,你就得回去。回去开口跟别人讲话,像以前那样去幼儿园,然后去上小学,别让妈妈以为你是个再也不会说话的小孩儿,好吗?
  好。
  只要你记得,你一直都能跟我讲话,就没什么可怕的,对不对?所以,陈至臻小姐,现在你走到床旁边,那个机器那里。屏幕上闪着很多彩色的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把手绕到那个机器的后面,对,就这样,臻臻你摸到有一个方的按钮了么,现在按下去。用力,很容易的,按下去,非常好,臻臻是好样的——
  他们的对话被一声尖锐的嗡鸣打破了。陈宇呈医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推到了黑暗中的更黑暗处。通往尘世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人们的声音像下水道里的垃圾那样翻了上来。
  “呼吸器出故障了么?”这声音来自工CU的某位主治医生。
  “是电源的问题,怎么可能啊……”
  “脉搏没有了。”这个声音是天杨的,他惊讶自己依然记得。
  “合肺复苏,马上。”
  “把这孩子带出去,为什么没有大人看着她呢?”
  “测不到血压孔心跳也——不可能,早上一切生命体征都是稳定的。”
  “二百伏,开始……”
  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恍惚间,他以为白昼降临了。
  闪电过境之后的寂静里,他看见了那个罪人。
  像是在看电影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那天的自己,白大褂都没有脱,迈开大步朝着那罪人的方向走过去。昭昭的血已经在他的衬衣上凝固了,呈现一种黯淡的棕红色,然后他的眼神又如此地平静,陈宇呈医生觉得一切都不再狰狞。
  “你原谅自己了吗,郑老师?”他率先发问。
  罪人平和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陈医生,因为你永远都觉得你是无辜的。”
  他笑了:“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么恨我?”
  罪人也笑了:“现在不恨了。那个时候,是真的恨。”
  “那个时候,指的是你杀我的时候吧?”他语调轻松,“郑老师,现在我替你把没做干净的事情做到了。当然了,你可以认为,我这么做是想拖着你和我一起死。不过,我还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罪人的表情有种轻蔑,他现在跟过去毕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允许自己刻薄了,“你报复我也是合理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报复我呢?你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于做报复我的事情。”
  “我给你这种印象么?”他愕然,“那真是抱歉了。”
  “陈医生,你为什么那么藐视人和人之间的珍惜呢,”罪人说。
  “郑老师,因为我藐视自己。我不像你,总是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了方正的烟盒,打开来看,里面却是空的。
  “我明白了。”罪人也摸出了一个烟盒,随意地伸出食指推开窄窄的盒盖,还剩下最后一支烟,罪人盯着烟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支烟拿出来丢给对面的陈医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还要这么虚伪么?真有你的,郑老师,你为了成全你的虚伪,不惜杀人偿命,然后死到临头了也丢不下它。说实话我其实挺佩服你的。”
  “这不是虚伪。”罪人微笑,“我早就养成习惯了。”
  “好。”他把那支烟接了过来,“这不是虚伪。你谋杀一个人,然后黄泉路上遇到他还要讲究礼数。你真伟大。看着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们嘴里流传着的伟大的人—第一个把他们塑成铜像的才不是无知盲从的观众,是他们自己。不肯陪着你塑像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不然还怎么清理这个世界,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是不可救药了,你们的逻辑都是这样的吧。”
  罪人安静地说:‘旧召昭死了。我知道那孩子在临死前几天找过你。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知道你什么都没做。”罪人摇摇头,“她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最后的愿望,但是,你不在乎。到了最后你不愿意竭尽全力地救她,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你那么做了,就坏了你给自己的规矩,所以她还是死了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很高兴,她到最后都觉得能结束在你手里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他哑然失笑,“只要有一个人把我当成了神,我就必须得去满足她假扮神么?对不起,我没这个爱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当成神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努力再往前走几步,试着离神更近一点。”
  “杀人能让你离神更近一点么?”他反问。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缓慢地说:“郑老师,我们俩都走到了这个活人来不了的地方,就剩下了最后一支烟。你可以把它让给我,我也可以接着。但是有件事我们都忘了。打火机在哪儿呢?”
  ,我也可以接着。但是有件事我们都忘了。打火机在哪儿呢?”
  罪人说:“火都在神那里。”
  人间的声音又涌过来了。“有了,有心跳了。”还是天杨的声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这个声音无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静之后,有个人平静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不用呼吸机了,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边的黑暗像个真空包装的塑料袋那样被用力撕开了。他的身体就像愤怒的膨化食品那样,几乎是飞溅了出来。阳光吞没了他,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脸在他四周旋转,直到渐渐停顿。他凝固在了这些人的视线中。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间被捉拿归案,从此再也没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记问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了,总之,一定不会有他的长。
  臻臻一直都在这里。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了之后,他再也没办去弄懂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能确信,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们之间的秘密。
  讲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机撤掉的次日清早回来了。只是,没见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了什么地方,若他知道,会告诉她。——好吧,他已经不能“告诉”任何人什么事了,除了全身瘫痪,他的语言能力严重受损,只会发出一些没什么意义的音节。
  女孩坐在墙角的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陈至臻小姐的背影:“臻臻后来他们三个人没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们一共问过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总之,没人能告诉他们正确的答案。事实上,因为已经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点糊涂了,到底那个姐姐,是不是他做过的梦。可是小仙女一点都没有放弃,小仙女总是快乐地说:‘会找到的。’小仙女还说,‘等我们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来那不是梦了。’一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可是他们三个都没听出来。这个时候外星小孩突然跟伙伴们说:‘咱们回去吧。回去出发的地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你姐姐已经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太远了。他们又必须沿途问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确的回去的路。但是他们都很开心,因为突然之间,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
  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的……”
  门开了。女孩的声音骤然停止,她转过脸热切地看着门口,眼睛里掩饰不了的波浪侵袭了整张脸庞。可惜走进来的,是个量血压的护士。女孩看着护士的身影遮挡在自己和臻臻之间,手指紧紧地抠着凳子的边缘。他知道她就和陈迦南一样,整个人都在恐惧着焕然一新的热情。就像一只崭新的玻璃杯,第一杯滚烫的沸水倒了进来,原本晶莹冰凉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几秒内变得滚烫的自己也是自己。只能惊慌地环顾着热水蒸腾在上方的水蒸气,似乎为这一小片冉冉升起的云雾觉得羞愧。
  护士走出去的时候,重新关上了门。
  女孩的眼睛垂了下来,视线落在对面的铁制床栏杆上。她似乎是淡淡地对自己笑了笑。那个笑容牵动了他心里一个柔软的地方。他很想对她说:你回家吧,那个人不值得被你盼望。——可是,他说不出来。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屏幕。完全没有按键,只是看着。这时候臻臻突然转过身,犹疑着靠近她。柔软的小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又乖巧地缩了回去。
  他和女孩都听见。臻臻清晰地说:“后来呢?”


  Chapter 17
  天杨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间病房里—如果诚实一点说,我知道。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想回来。医院里的人们都说,陈医生的呼吸机已经撤掉了,他现在大部分时间意识都是清醒的,不知道以后的复健能帮到他多少,但是真可惜,曾经那么条理清晰干练敏捷的人,现在已不会讲话。臻臻站在他的病床前面,安静地玩着一只橙子,也不剥开。自从陈医生从昏迷中醒来,她就开始沉默着玩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义的游戏—现在她沉默着走到我身边来,眼睛盯着我坐着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搭着的一件毛衣。她从毛衣的衣兜里取出来一串钥匙,像面对着一堵墙那样站在我的面前,从那串钥匙里随便选定了一把,用钥匙细小的锯齿,慢慢地切割着橙子的表皮。其实也只是在橙子上面制造出来一些细小的凹陷的圆点,但是她似乎就满足于此了,把橙子的皮真的撕下来太过残忍,她舍不得。
  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已经讲了很多。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了——但是我又不能这样跟臻臻说。那三个小家伙遇见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老年痴呆因此遗忘了要如何邪恶的巫婆;包括一只疯疯癫癫总是认为满天繁星终有一天会全部砸下来的兔子——兔子不知从哪里听说,居住在星星上的人们看天空的时候,会觉得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颗星星,从那以后它的神经就变得脆弱无比;走到红色荒原的边缘处,还遇见过一只漆皮全体剥落,看不出绿色的邮筒,邮筒很热心,可是邮筒的脑筋实在是太不好用了,他跟小熊说,他们可以绕到后面去把邮筒的身体打开,那里面有很多信,说不定能看到一封姐姐写给小熊的,他们开心地把所有的信件都拿了出来—邮筒非常权威地告诉他们,只要能在一只信封上看到姐姐和小熊的名字。就是他们要找的那封。小仙女问小熊:“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呢?”小熊斩钉截铁地说:“叫姐姐。”小仙女似乎是被难住了,她认为这似乎不大可能。小仙女说:“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呢?”小熊也有点不自信了,这次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叫我小熊,姐姐叫我弟弟。”小仙女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坐在她一直用来飞翔的岩石块上,开始一封一封地寻找—并没有任何一封信,寄信人是“姐姐”,收信人是“弟弟”或者小熊—外星小孩好奇而紧张地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他不认得地球的文字,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帮上一点忙该多好啊……
  就这样,我不厌其烦地对臻臻讲述着他们的旅程,但是却从来没让这三个失败再多次也不懂得失望的小家伙找到任何关于姐姐的蛛丝马迹。今天,我打算让他们失望一次。因为,我已经累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盼着他出现。我不知道在他已经如梦初醒地把我推到敌对的地方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有时候我也会暗暗地跟自己开一下玩笑的,如果我想找个人聊聊我最近遇上的事情,我该怎么开场?——那个……我碰上了点麻烦,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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